门房里,这日贾蔷端坐门房里等着王夫人吩咐。王夫人想的分明,这抄捡赖家之事总要自家人盯着方好。
奈何大房贾赦瘫了,贾琏自承嗣之后每日贪花好色,极少再理庶务。便是此事贾琏出首领命,那王夫人也不想让大房沾染了好处。
因是思来想去,早几日便将贾蔷笼络了过来。
一则,贾蔷本是宁府正派玄孙,虽被贾珍打发了出去独住一院,可有宁府接济着,这日子过得也逍遥。宁府一倒,贾蔷的日子每况愈下,心中又怎能不恨赖家?
二则,贾蔷此人行事稳妥,如今又没了亲长看顾着,只消分润几分好处,必为自己个儿臂助。
王夫人早几日叫过贾蔷笼络一番,那贾蔷果然感恩戴德。这日一早便有小厮来寻,只说请蔷二爷到家中听差。
贾蔷这会子喝了两盏茶,心下略略忐忑,本道此番不过是王夫人重新管家后,交代下几桩采买事宜。可瞧着仪门外聚拢了几十号携枪带棒的仆役,贾蔷这会子也知事情只怕不妙了,暗忖莫非此番要寻哪个勋贵人家放对不成?
正思量间,忽有小厮来寻,说道:“蔷二爷,太太吩咐了,那赖家贪鄙无状、罪大恶极,太太请蔷二爷领着小的们去将赖家抄捡了!”
“嗯?”贾蔷略略蹙眉,随即霍然起身,狰狞道:“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又说了一回,贾蔷长长出了口气,心下憋闷怨气顿时化作豪气鼓荡胸间,暗忖‘合该赖家倒了’,随即长身而出,冲着几个领头儿的管事一挥手,喝道:“走!”
当下蔷二爷领着百十号仆役自角门涌出,路上人等瞧见了无不远远避开,有那好事者还悄然缀在其后仔细观量。
赖家距离荣国府不远,不多时贾蔷领着人便到了地方。
眼看高墙深院,贾蔷心下更恼。他这宁府的正派玄孙才住了一进小院儿,偏赖家这等家奴却住着三进大宅院,后头竟还有个园子,这叫人情何以堪?
有那门子战战兢兢上前过问,还不待其发话,便被贾蔷一脚踹翻在地,随即一挥手:“给爷打进去!”
一众豪奴纷纷呼喝应承,挥舞棍棒自那角门冲将进去,当面撞见人就打,只须臾光景,待那贾蔷迈步入了角门,抬眼便见哼哼唧唧躺了七八個赖家奴仆。
早有奴仆往内宅通报,更有几个婆子封死了仪门,任凭贾家豪奴如何来撞,死活就是不开。
也不用贾蔷吩咐,早有奴仆人踩人翻过墙头,吓得内中丫鬟、婆子乱叫一声四散而去,转瞬开了仪门,贾蔷当即领着一众豪奴冲将进来。
忽而内中有一三十许白面男子颤抖着迎出来,遥遥虚指喝道:“青天白日打破家门,尔等不怕王法吗?”
贾蔷眯眼扫量,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凑过来道:“蔷二爷,此人便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如今不过是个监生。”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人一早就脱了籍,倒是不好处置。”
贾蔷恶从心头起,冷笑道:“奴才便是奴才,莫非脱了籍就不是了?这厮瞧着就是个忘本的,且让他长长记性!”
郑华应诺,挥手之际便有两个小厮冲上前去,一个抬脚将那赖尚荣踹翻在地,另一个压着赖尚荣半边儿身子,左右开工噼噼啪啪将其抽成了个猪头。
贾蔷这会子郁郁之气渐去,只觉心下豪气冲霄,竟理也不理那赖尚荣,迈步领着人手就往里走。
进得内宅里,略略扫量了正房陈设,贾蔷顿时气上心头。迈步到得一幅画前,贾蔷道:“这梅花蕉叶图不是宁府之物?怎地到了他家中?”
一旁随着的郑华道:“还能如何,必是私下里偷了主子的物件。”
再往后头花园而去,就见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贾蔷看得瞠目不已,道:“赖家不亡,天理难容啊!”
可怜他一个宁府正派玄孙如今还蜗居在后街小院儿,这奴才秧子却华服美宅,上哪儿说理去?
当下贾蔷转悠一圈儿,待回返正房,随行的薛家账房便来报:“蔷二爷,库房点算清楚了,金、银并银票一万有奇,另有外城铺面十三,城外田土八百亩。”
“好好好!”贾蔷气急而笑。
眼见那账房欲言又止,贾蔷便道:“可是不妥?”
那账房道:“只怕还有些出入,如今这些便是算上宅邸也对不上账。”
贾蔷只想着快意一番,将赖家抄捡个底朝天,又哪里管对不对的上账?因是便道:“散出人手四下找寻,说不得就有密室暗阁之类藏匿财货之地。”
郑华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吩咐下去。他随行而来,等的就是贾蔷这句话。那百十号贾家豪奴之所以士气高昂,不就是擎等着抄捡时上下其手吗?
如今得了贾蔷吩咐,一众人等无不雀跃不已,或四下打砸,或威逼宅中仆妇,更有甚者干脆强拉了有姿容的丫鬟行那苟且之事。
一时间赖家宅中哭喊嘶吼,鸡飞狗跳。贾蔷虽不曾瞧见,可听见响动便知不好,此人生性圆滑,又怎肯担着这等骂名?
当即叫来郑华吩咐道:“太太还在等着,我须得去与太太回话,此处暂且交给你看顾着……莫要让下头人闹得太过了。”
郑华心下更喜,拱手道:“二爷放心,有小的看顾着,定不会闹出人命官司来。”
言尽于此,贾蔷也懒得多管,当下寻了十来个不情不愿的小厮,抬着财货,会同几个薛家账房趾高气扬往荣国府回返。
却说这日衙门无事,李惟俭早早回返,方才到得家门前,遥遥便见贾蔷领着人抬着财货而来。
李惟俭干脆也不急着进家门,站定马车旁,待贾蔷到得近前才笑着问道:“蔷哥儿这是哪里发财去了?”
贾蔷瞧见李惟俭就发憷。早先随着贾蓉招惹了李惟俭一回,转头就挨了一通好打;后头赖尚文盗图样,宁府更是被连根拔起。
贾蔷心思多,虽并无实证,可心下认定宁府之事与李惟俭脱不开干系。因是硬着头皮慌忙躬身施礼道:“俭四叔,侄儿得了太太吩咐,此番是去赖家抄捡了。”
眨眼间,这位就低眉顺眼,再没了赳赳丈夫之气。
李惟俭讶然道:“抄捡赖家?也是,这等悖主之奴,早该惩治了。你且先去与太太回话,我过会子就过去瞧瞧。”
贾蔷如蒙大赦,又拱手一礼,紧忙领着人走了。
李惟俭进得内中,换了一身常服,转头便自会芳园进了大观园。过清堂茅舍,方才到得沁芳闸桥上,遥遥便听得有落水声自北面传来。李惟俭驻足扭头观量,便见对面凹晶溪馆里站着两人,却是宝姐姐与其丫鬟莺儿。
那边厢的宝钗瞥见李惟俭,慌忙屈身一福,李惟俭笑着略略颔首,思量了一番,下得桥来转头便奔着凹晶溪馆而来。
那宝钗也不停留,径直往南而来,二人倒是在缀锦阁前碰了个对向。
宝姐姐娴静道:“俭四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惟俭笑道:“家事、国事,今儿方才得了空。听闻薛妹妹前几日为那流言蜚语所中伤,秋芳与宝琴都气恼不已,仔细检索家中,虽不曾拿了那多嘴的,却也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婆子赶了出去。”
宝钗闻言便道:“俭四哥行事严谨,料想家风也是如此。且傅姐姐素来周全,定不会容那乱嚼舌的在家中多留。”
李惟俭点点头,抬手一邀,二人便往沁芳亭而去。李惟俭道:“方才回来瞧见蔷哥儿领着人气势汹汹而归,问了才知是抄捡赖家。果然还得是太太当家,二嫂子当家时可不敢闹出这般动静来。”
宝钗只道:“姨娘拿的主意,先前倒是没怎么听见风声。俭四哥只是为此而来?”
李惟俭道:“也是有些时日没瞧老太太了,只怕再晚几日定要遭老太太埋怨。”顿了顿,李惟俭又道:“这几天一早一晚上了霜,妹妹怎地这会子来游园?”
不待宝姐姐开口,那身后的莺儿就道:“姑娘有些闲闷了便出来转转,不想正瞧见宝二爷往栊翠庵去了。四爷方才过来,可曾瞧见宝二爷了?”
“这倒没有,”李惟俭乐道:“宝玉又能进园子了?那书院不去了?”
宝姐姐乜斜一眼莺儿,莺儿顿时讪讪不敢开口,随即宝钗便道:“自家园子,哪儿能拦着宝兄弟不让进来?只是姨娘立了规矩,不许宝兄弟寻姊妹们胡闹耍顽。”
宝玉如何,贾家如何,李惟俭如今并不关心。只是心下暗忖,自林妹妹与自己定情,湘云又下了小聘,这两女自然就疏远了宝玉。也不知宝玉这货何时与那妙玉瞧对了眼……
料想以宝姐姐的聪慧,这会子也瞧得分明,说不得此时已将妙玉当做了头一等的对手?
习惯性上眼药的李惟俭便道:“进园子也就罢了,可这书院还是要去的。就算读不出个名堂来,好歹多交些朋友,说不得来日就有大用。宝兄弟想做富贵闲人,须知那富贵闲人也不是好当的,若外无亲友庇护,内无贤妇打理庶务,又哪里闲得起来?
只怕早被那些琐屑烦死了。”
换做寻常,宝钗只怕会深以为然。如今历经纷纷扰扰,前一回更是险些清誉尽毁,心绪自是与以往不同。
是以听闻此言宝姐姐非但不曾认同,心下反倒生出一股子逆反来,于是乜斜了一眼说道:“俭四哥这话须得说与姨娘听,与我说了又有何用?”
李惟俭笑而不语,有些话揭破就不好了。
宝姐姐自是知晓,因是再不提及宝玉,转而说道:“琴丫头这几日可好?”
李惟俭踱步而行,颔首道:“琴妹妹聪颖,外头账目不过几日就上了手。秋芳说,怕是到得下月便能交给琴妹妹打理了。”
宝姐姐顿时心下酸涩,因是说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总归是不妥……再者她年岁还小呢,俭四哥不如多留琴丫头在家中养着,读读书、做做诗,得闲了也往这园子里与姊妹们聚一聚。”
李惟俭便笑道:“随她就好,薛妹妹也知我家人丁不旺,这外间的事儿说不得就得多劳烦秋芳与宝琴打理了。”
宝姐姐心下愈发酸涩,强笑道:“俭四哥这般维护,也是琴丫头的福气呢。”
却见李惟俭笑道:“双向奔赴嘛,说不得也是我的福气。”
宝钗正要再说,此时却已到得大观园门口,李惟俭道:“我去寻老太太问安,薛妹妹要往何处?”
宝钗暗忖,姨娘王夫人方才抄捡了赖家,虽说先前得了老太太默许,可说不得这会子荣庆堂就是龙潭虎穴,她又何苦去自寻烦扰?因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小门道:“我去寻妈妈说会子话儿,俭四哥自便。”
李惟俭颔首,与宝钗告别,朝着荣庆堂而去。
却说刻下荣庆堂里,可谓是剑拔弩张。王夫人方才与贾母禀报过,贾母心下不忍,便与王夫人道:“到底是伺候了咱们家几辈子,不拘如何,总要留一分体面。”
王夫人正要回话,鸳鸯便匆匆回话道:“老太太,大太太推着大老爷来了!”
“啊?”
贾母骇了一跳!自打贾赦二次中风瘫了,贾母不过看望过两三回,余下光景自是眼不见为净。本以为下回再见时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料这会子竟来了!
须臾光景,便见邢夫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贾赦绕过屏风而来。
贾母眼明心亮,这会子哪儿还不知这两口子为何而来?因是蹙眉便道:“你怎么还来了?身子不好在家中歇息就是,都说了也不用你来问安。”
贾赦张口,叽里咕噜说了一段鸟语,听得贾母与王夫人面面相觑,那邢夫人就笑道:“大老爷说,家中出了这般大事,总要过来瞧一眼,看看能不能帮得上手。”
贾赦又喷吐一段,却是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一旁的婆子赶忙用帕子为其擦拭了。邢夫人又转译道:“大老爷说太太此番处置不甚妥当,这抄捡悖主的奴才,总要自己人看顾着才好。大老爷身子不好,不能劳动,那外头的事儿不是还有琏儿吗?至不济,琮哥儿年岁渐大,如今也能理事儿,怎么也轮不到蔷哥儿吧?”
这话听得王夫人蹙眉不已,贾赦瘫在床上,贾琏一早就没了踪影,至于那贾琮……比宝玉还小了些,哪里就得用了?
心下腹诽,王夫人开口却道:“先前倒是寻了琏儿,奈何他一早儿就出了门,这事发仓促,我生怕赖家得了信儿再将财货运出,因是才打发蔷哥儿去督办。”
大老爷闻言,又叽里咕噜说将起来,可这回还不待贾赦说完,鸳鸯又来回话,说:“老太太,赖嬷嬷跪在垂花门外求见。”
“这——”
还不待贾母沉吟着说出道理,又有婆子来报:“老太太、太太,办差的蔷哥儿领着人回来了,一应财货都交给吴管事入了库。”
王夫人顿时心下怦然,赶忙与贾母道:“老太太,我看是不是先让蔷哥儿来回话?”
那邢夫人也道:“正是,抄捡的如何了,总要问个分明才好。”
贾母心下鄙夷邢夫人,乜斜其一眼,便道:“也罢,那就先让蔷哥儿来回话吧。”
贾母吩咐既下,须臾便有丫鬟领着贾蔷入得内中。那贾蔷转过屏风来,朝着众人一一施礼,这才开口道:“小辈幸不辱命,总计抄捡金、银、银票一万一千八两有奇,另有各色画卷、古董等物,估摸着最少值个五千两。另外,那宅子少说也能值个一万。”
王夫人听罢,心下略略松了口气。她从未指望让赖家将历年贪占尽数吐出来,能得这许多财货已是缴天之幸。奈何还是略略少了些,加起来都不够还薛家那账的。
亏得前一回强行将宝钗留下,不然这会子如何还的上欠薛家账?
端坐软榻上的贾母心下五味杂陈,略略盘算,顶天三万两银子。放在早年贾家极盛时,哪一年年节时所收的贺礼都不少于这个数。
也是如今家中入不敷出,竟为了这么点银子打起了奴才的主意。好歹此番多少还占了理,那赖家行事也太过乖张,错非如此,待传扬出去,亲朋旧友的还指不定背后如何数落贾家呢。
此时忽而听得大老爷贾赦叽里咕噜激昂起来,当下口水横流,极不成样子。
邢夫人连蒙带猜,忽而眼前一亮,说道:“不对!大老爷说了,赖家既能拿得出两万银子买官,家中浮财怎会只有一万出头?定是被赖家几个奴才藏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贾母与王夫人,便是内中一应丫鬟、婆子瞧向贾赦、邢夫人的目光都鄙夷不已。
贾母却不好多说,只转头看向王夫人道:“太太以为呢?”
王夫人便道:“我以为当得饶人处且饶人,此番既抄捡过了,不拘抄捡了多少,都不好再行苛责。不然传扬出去,说不得便会有人背后腹诽咱们家苛待老人。”
贾母颔首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再如何,赖家也伺候了咱们家几代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错非犯了大错,实在不忍这般苛责。”说话间又看向邢夫人:“贾家的脸面,总比那些许银钱值钱,大太太莫要丢了西瓜捡芝麻。”
邢夫人脸面臊得通红,辩驳道:“老太太,不是我说的,是大老爷——”
就听贾母冷声道:“不是你在背后挑唆着,大老爷正病着,又怎会巴巴的往我跟前儿来理会这等是非?”
邢夫人被骂得顿时红了眼圈,只得颔首不言。
此时鸳鸯进来回话,道:“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贾母纳罕道:“俭哥儿有些日子没来了,怎么这会子来了?”
王夫人便道:“家中闹得鸡犬不宁的,想来俭哥儿也听了风声,这会子才过来看看。”
贾母颔首,须臾光景,便见李惟俭昂首阔步转过屏风,笑吟吟与贾母等打过招呼,又纳罕看向轮椅上的大老爷。咦?那轮椅好似先前自己送与王熙凤的,不想如今又被贾赦用到了。
心下思忖着,李惟俭说道:“怎么还惊动了世叔?”
那口眼歪斜、口水直流的贾赦瞥见李惟俭,顿时激动起来,呜呜哇哇说了一通,李惟俭便是凑近了也不曾听个分明。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若是得空往东院去一趟,大老爷有事儿寻俭哥儿商议呢。”
商议什么?只怕又要商议迎春的事儿。李惟俭面上不动,拱手笑道:“好,过会子我就去东院。”
鸳鸯搬来椅子,李惟俭落座后便道:“方才撞见了蔷哥儿,听闻府中查出了赖家贪渎之事,这才命蔷哥儿过去抄捡?也不知抄捡成什么情形了?”
贾母就叹息道:“不过浮财一万余,算铺面、宅邸、田产,能有个三万出头罢了。”
李惟俭故作怔住,随即纳罕道:“这却有趣了。”
贾母忙问:“何处有趣?俭哥儿不妨明说。”
就见李惟俭笑着道:“今儿一早正好撞见内府乔郎中,闲话之余提及,那赖嬷嬷托人带话,此番又抬了价码,竟愿意出三万现银为赖尚荣谋个内府主事的差事。”
贾母骇了一跳,一旁的王夫人蹙眉问道:“俭哥儿怕是听差了?内府郎中不过是正六品,如何值得这般多银钱?”
李惟俭道:“太太不知,赖家瞧中的可不是寻常内府郎中啊。数年前晚辈南下广州创办蔗糖务,芸哥儿也因此得了官身。”
王夫人与贾母一并颔首,贾母就笑道:“那芸哥儿还来过家中一回,我是见过的,不想家中也有这般出息子弟。俭哥儿啊,你如今愈发能为了,老太太也不求旁的,只求着俭哥儿扫量着,若家中哪个子弟得用,还要多多提携啊。”
李惟俭笑道:“老太太这话过了,我如今正缺得用人手,又有亲戚情分在,果然得用,晚辈必定重用。”
贾母笑着叹息一声,这言外之意是贾家得用的子弟凤毛麟角,有个贾芸都算是异数了。
就听李惟俭继而说道:“话说回来,如今那广州蔗糖务愈发生发,上个月便有奏报呈上王爷案头,说今年出息大抵翻倍,过手的银钱又岂止百万?”
“啊?”
贾母讶然一声,王夫人赶忙问道:“莫非——”
“不错,”不待王夫人问出声来,李惟俭便颔首道:“王爷因是便打算着派一主事赴广州坐镇,那赖家瞄上的便是这广州蔗糖务主事。莫说是三万,这外头候缺的官儿喊出五万两银子的也大有人在。”
顿了顿,又道:“如今思忖,赖家既然敢喊出现银三万两,定是一早就备下了的。不然……”
此时大老爷忽而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赶忙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说得对,不然若乔郎中果然应下,赖家急切之下又哪里得空变卖家业?”顿了顿,又道:“老太太看在赖家几辈人服侍的份儿上,可怜赖家不易,却不知赖家如今比咱们家还要阔气呢。”
此时就听贾蔷说道:“是了,那赖尚荣一早就脱了籍,只怕那贪渎来的财货都寄挂在其名下……这却不好处置了。”
此时就听李惟俭悠悠道:“这有何难?赖尚荣动不得,那身边儿的账房、管事、丫鬟、小厮还动不得?连那赖大、赖嬷嬷的身契都在府中,算来那些丫鬟小厮的,也都该府中管着啊。”
大老爷又激动起来,呜哩哇啦喷吐唾沫。邢夫人也雀跃着道:“大老爷说俭哥儿说得对!”
贾母面上为难了一番,叹息道:“罢了,此事太太瞧着处置就是了。只是一样,到底伺候了咱们家几辈子,总要留一些体面。”
王夫人便道:“待清缴了侵占,打发赖嬷嬷、赖大一家子往辽东庄子上养老就是了。”
贾母应下,与鸳鸯吩咐道:“鸳鸯,你去跟赖嬷嬷说,就说我如今不想见她,让她自己个儿好生反省反省。”
待鸳鸯应下,贾母又与李惟俭道:“家中出了这等事,我如今心累得紧,就不招待俭哥儿了。”
李惟俭忙道:“老太太歇着就是了,我隔三差五来一回,可算不得是客人。”
当下丫鬟扶着贾母往暖阁行去,荣庆堂里一应人等纷纷起身,那王夫人瞧着也和善了不少,笑着与李惟俭招呼一声,这才出去处置赖家事宜。
当下邢夫人便凑过来讪笑道:“俭哥儿——”
李惟俭道:“正好,不如我这就随婶子往东院走一趟?”
“好好好。”
邢夫人应下,也不用她动手,便有婆子推了贾赦出了荣庆堂。一行人过垂花门,却再也不见方才跪地哭喊、哀求的赖嬷嬷,料想必是王夫人处置过了。
李惟俭心下熨帖,所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因着赖尚文一事,赖家二房一系尽数被发卖了出去,余下人等敢怒不敢言,每回赖大见了李惟俭也恭敬有礼,可人心隔肚皮,谁知赖家私底下是不是存了报复之心?
如今一席话便绝了赖家报复的可能,又四下卖了好儿,何乐而不为?
过得穿堂,李惟俭本要往仪门外行去。那贾赦所在的东院本是自成一体,虽在荣国府之内,进出却都要走前头的黑油大门,可这回邢夫人等推着贾赦竟往西面的穿堂而去。
眼看李惟俭面上纳罕,邢夫人就道:“我想着大老爷往后出入不便,干脆就在正房一旁开了个角门,如此也便捷些。”
李惟俭道:“原来如此。”
过了穿堂又往南行了一段,便见那院墙上果然开了个角门。临进角门前,贾赦又呜咽一阵,邢夫人便叫过婆子吩咐道:“去前头守着,琏儿回来了让他赶忙过来一趟。”
抄捡赖家啊,大好的发财之机摆在眼前,偏生那不成器的贾琏又出去厮混了。如今大头都被二房吞下,邢夫人与贾赦只盼着能吞下些汤汤水水。
李惟俭情知这二人为何急切,当下也不点明,只随着邢夫人等进了正房。
待上了茶水,大老爷贾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便讪笑道:“俭哥儿,都道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伱与迎春的事既然不成,如今迎春转过年来便要十八了,再拖延下去只怕不是个事儿。”
李惟俭蹙眉道:“婶子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邢夫人就道:“大老爷这几日说过几回,总要给迎春寻一门妥帖的婚事。俭哥儿你这边厢,怕是不能再等了。”
李惟俭面上冷了下来,说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婶子与世叔做主就是了,又何必来问我?”
邢夫人赶忙找补道:“这不是怕俭哥儿多心吗?若俭哥儿放不下,只消请了李祭酒赞同,我与大老爷别无二话,敲锣打鼓将迎春送上门去。可李祭酒不是不应承吗?”
李惟俭似笑非笑道:“明白了,想来世叔早早寻了妥帖人家?却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户?”
“这——”邢夫人赶忙看向贾赦,那贾赦口眼歪斜着又说了一通。邢夫人这才道:“也不是外人,算是家中门生,算来亦系世交——”
不待邢夫人说完,李惟俭便冷笑道:“孙绍祖?我知道了。”说话间径直起身,居高临下道:“世叔与婶子既然等不得,为二姐姐找寻婆家也是应有之理,只是那姓孙的敢不敢娶二姐姐却不好说了。告辞!”
说罢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邢夫人追了两步,赶忙打发丫鬟去送,回身慌乱着与贾赦商议道:“我就说这事儿急切不得,如今将俭哥儿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却听贾赦囫囵着说了一通,邢夫人蹙眉道:“那姓孙的惹不起俭哥儿,怕是没脸再来讨要那五千两银子,只是如今还欠着俭哥儿八千两呢,这又如何说?”
贾赦那张口眼歪斜的脸露出一抹怪异笑容来,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邢夫人眉头舒展,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两面三刀又如何?哪有白花花的银子来的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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