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里乱了好半晌,凤姐并鸳鸯扶了贾母坐下,好半晌老太太方才缓过来,紧忙过问贾赦是怎么没的。
那邢夫人先是瞟了凤姐一眼,这才支支吾吾说将起来。却只道方才贾琏送过长史便急急往东院回话,说是王府长史拿了借据上门,连本带利索要两万四千两银钱。
大老爷贾赦听过一句,顿时气得瞠目,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邢夫人这会子没说实话,实则待贾琏说过,贾赦与邢夫人当即便知那借据乃是当日写给李惟俭的。
贾赦与邢夫人正谋着与李惟俭缓和一番,回头儿再将迎春卖一回,不想没几日就遭了报应!
两万四千两啊,那忠顺王府咄咄逼人,新仇旧恨算在一处,又哪里肯善罢甘休?
贾赦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栽歪着起身叽里咕噜叫骂不已,却被贾琏呛声了两句。
贾赦正是怒火滔天之时,顿时将火气撒在了贾琏身上。当下叫人拿了门栓来要追打贾琏,脾气见涨的贾琏虽不敢还手,却也将贾赦推在一旁。
不想就是这一推,大老爷脚底拌蒜仰面栽倒,后脑海正好撞在椅子角上,虽不见血迹,却立时间一命呜呼。
贾琏当即唬得慌了神,跪地连连叩首,只求邢夫人莫将内中情形说出去,往后定然仔细孝顺。
那邢夫人自有心思,所谓人死如灯灭,这活着的人还须得为往后考虑。大老爷贾赦这一去,大房只余下贾琏、贾琮这兄弟二人。贾琮年岁小不说,还是个庶出的,素来与邢夫人不亲近。
若贾琏弑父之事传扬出去,荣国府没了脸子是小,惹得圣人降下怒火,生生夺了爵位,那邢夫人哪儿还有荣华富贵可享?
因是略略拿捏了一番,邢夫人半推半就的应承下来,又叫过心腹仔细布置了,这才赶忙往荣庆堂来报丧。
贾母听邢夫人说过,顿时抹着眼泪气恼道:“你们关起门来自己个儿过日子,一应开销都是公中出的,俸禄由着你们花销还不够?哪里还要欠下外头银子?”
邢夫人讪讪道:“老太太也知,大老爷素喜扇面,之前又沉迷股子,这银钱也是因着股子亏了,方才问俭哥儿借的。”
贾母顿时纳罕道:“既是问俭哥儿借的,如何又到了忠顺王府长史手中?”
邢夫人心下自觉与李惟俭再无缓和,因是哭道:“还能如何?上回叫了俭哥儿商议二姑娘的事儿,他既不能娶了,还不许咱们家嫁了去?大老爷与他好生说道理,不料那俭哥儿就恼了。那借据……定是俭哥儿弄的鬼!”
贾母这会子心下哀伤,却并无糊涂。心下暗忖,当初那八千两银子闹得风风雨雨,府中人尽皆知,都知道那银钱算作聘礼了。如今大房两口子红口白牙就要将迎春嫁与那孙绍祖,却一丝一毫不提那八千两银子的事儿,也无怪李惟俭恼了。
一旁的王夫人蹙眉不已,心下暗忖,这大房的亏空,说不得又要自公中出。她本道攒一攒便将薛家的银钱还上,如今看来此念怕是要落空。
只是那忠顺王府本就与贾家有仇,此番又是一副敲骨吸髓的架势,本金不过八千两,却生生要去两倍本金的利息来,这让王夫人如何甘愿?
想那俭哥儿虽暗地里手段多,面上却是个和缓的,此事若闹将起来,左右也是李惟俭与邢夫人之间的纠葛,闹一闹说不得那俭哥儿不要了银子,只一门心思对付大房呢?
因是王夫人开口帮衬道:“这俭哥儿也是,为了些许银子,竟把大老爷生生逼死了。”
此言一出,莫说是贾母,便是那哭哭啼啼的邢夫人都为之一怔。
偏在此时,外头听着云板响动,三春、黛玉、湘云等齐齐到来,听得王夫人此言,三春齐齐蹙眉,却因着王夫人是长辈不好驳斥;黛玉气得不轻,话到嘴边儿眼看就要开口,却生生被紫鹃扯住。
唯独湘云是个没顾虑的,虽不知前因,可此言涉及俭四哥——那可是她来日的夫君,湘云又怎能让人凭空污了俭四哥清名?
因是小姑娘蹙眉便道:“太太这话好没道理,大老爷一早儿就中风两回了,有個短长也是寻常,怎地就赖到俭四哥头上了?”
王夫人瞥了湘云一眼道:“云丫头才来,不知内中情由。错非俭哥儿将那八千两的借据给了忠顺王府,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湘云因不知内情,此时便是想要强辩也寻不到由头,不由得一时心下大急。正当此时,却听贾母身边儿的鸳鸯开口道:“这内情如何,太太又如何知道的?大老爷素来挥霍无度,谁知那借据到底是不是俭四爷的?”
“这——”王夫人一时噎住,当即捻动佛珠闭口不言。心下却极为憋闷,不料自己个儿前脚促成了鸳鸯的好事儿,转头鸳鸯便开始护着湘云与那李惟俭了。这女儿家果然天生外向!
鸳鸯说罢,与湘云对视一眼,随即一门心思扶着贾母。湘云眨眨眼,心下虽懵懂,却也感知到了鸳鸯的好意。不由得暗忖,姑祖母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鸳鸯这般周到的人在身边儿帮衬着,果然大有助益。因是那心中原本些许间隙也逐渐弥合了,这会子只觉的鸳鸯千好万好。
贾母此时哭道:“这会子就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总要……总要先发送了赦儿再说,呜呜呜——”
老太太悲切不已,当下鸳鸯等一通劝说,先行将贾母扶进房里。王夫人掌总,头一个便点了王熙凤的将,命其主持贾赦丧事。
王熙凤为贾赦儿媳,这一遭本就躲不过去,因是爽快应下。
当下凤姐打发人将那寿衣、寿被、寿材一并取了来,因早就思忖着贾赦时日无多,是以这些物件儿一早儿就置备下了。
当即为其换过寿衣,盖了寿被,又挪到寿材里。下人四下挂白凌,内外悬挂白灯笼,又开了库房取麻布做孝衣。
贾琏虽留在东院,人却浑浑噩噩,凤姐说一嘴动弹一下,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凤姐心下纳罕,抽空子将贾琏扯到一旁,问道:“这会子正要你迎来送往,大老爷中风两回,今日情形早有预料,你这会子发的哪门子癔症?趁着亲朋故旧没来,还不赶快往衙门跑一趟?”
贾琏激灵一下醒过神来,事涉袭爵可含糊不得,因是赶忙颔首连连,道:“是了,我这就带人往验封司报丧。”
吏部验封司掌封爵、世职、恩荫、难荫、请封、捐封等事务,贾赦身为一等将军,死后须得先行往验封司报备了,待其查验无误了,方可行袭爵之事。
贾琏匆匆而去,凤姐儿心下愈发狐疑,干脆叫过来个小厮,威吓一番,那小厮不过十二三年纪,哪里禁得住凤姐儿威吓?且方才情形只怕也瞒不住,因是便吐了口:“二奶奶,小的方才瞧见大老爷起身追打二爷,二爷气不过推了一把。结果……结果大老爷一头撞在了椅子角上。”
“啊?”王熙凤唬了一跳!
无怪贾琏失魂落魄,原来竟有这等隐秘!凤姐顿时面色发白,一则是吓得,二则是气得。
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往大了说就是弑父!莫说是袭爵了,只怕贾琏都要被刑部拘拿了去问罪;至于气恼,则是因着那贾琏实在不成样子!
这般大的事儿,且让上下人等都瞧见了,这会子不知赶快寻法子遮掩,反倒自己个儿在那儿后怕……后怕又有何用?
真真儿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凶厉盯着那小厮道:“我且问你,方才情形都有谁瞧见了?”
那小厮道:“就小的与兴儿,太太身边儿还有两个丫鬟,一个婆子。”
王熙凤便压低声音恐吓道:“往后把你这张嘴闭严实了,免得给自己个儿招灾惹祸!”
小厮吓得唯唯诺诺,王熙凤转头就叫了心腹,叫其赶忙将那小厮与兴儿看管起来。转头又去寻邢夫人,婆媳二人言说一番,那邢夫人也知内中利害,当即道:“那两个丫鬟也就罢了,婆子是我陪房王善保家的,为人最是忠厚,断不会说出去。”
“太太可敢作保?”
邢夫人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道:“绝不会说出去。”
王熙凤就道:“既然如此,一会子就打发人将这几个赶到辽东庄子上去,免得走漏了风声。”顿了顿,又道:“太太也知利害,若外人得知了,二爷这爵怕是就袭不成了。非但如此,说不得圣人还会降下罪来,说不得到时候谁都跑不了!”
邢夫人唬得只知点头,再没旁的话。
当下凤姐又寻心腹,将那两个丫鬟也先行送到城外庄子上,转头这才忙着置办起丧事来。
荣国府这般鸡飞狗跳,隔壁的竟陵伯府又如何不知?
那吴海宁最善扫听,因是云板声方才响过,不过半个时辰吴海宁便扫听了个大概,赶忙去寻傅秋芳禀报。
傅秋芳闻言蹙眉不已,看向宝琴道:“妹妹如何说?”
宝琴道:“我年岁还小,这等事儿还需姐姐做主。”
傅秋芳便道:“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者老爷也跟荣国府有亲,先打发海平去问过一番,待老爷回来再做处置。”
宝琴便颔首道:“傅姐姐想的周到。”
李家内宅女子虽多,却无一人是主母,此时自然不好出面过问。如此,打发个管家先行过问,也算是全了亲戚情分。
当下吴海平领命而去,荣国府新管家吴兴登接待了,随即又引着吴海平往东院去见了王熙凤。
王熙凤这会子正忙,略略说过几句话便让小厮送别吴海平,临行之际却朝着那小厮使了个眼色。
吴海平情知凤姐只怕暗地里有交代,因是打发了那吴兴登,赶忙将小厮扯到一旁。小厮便将荣庆堂中情形说了出来,其后又道:“二奶奶交代了,伯爷若上门,须得心里头有个预备。”
吴海平谢过那小厮,紧忙又往家里,叫来茜雪将此事传进了内宅。
因着贾家之事,这会子一众姬妾俱在,听闻茜雪所言,傅秋芳等纷纷蹙眉不已。
晴雯最是口直心快,开口便道:“太太好没道理,就算那借据是四爷给出去的又如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贾家大老爷拖着欠账提都不提,怎么反倒埋怨起了四爷?我就是没在场,不然总要顶上几句,闹她个没脸子!”
此言一出,琇莹顿时附和不已:“就是就是,亏着四爷没少帮衬着贾家,如今出了事偏要赖在四爷头上。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傅秋芳思量的多,知晓李惟俭顾忌李纨,再者如今两位主母黛玉与湘云也在荣国府,因是便道:“都少说两句,这等事儿私下里说说就好,免得传扬出去损了亲戚情分。”
宝琴却笑道:“再是亲戚情分,也大不过理去。四哥哥顾念着亲戚情分是没错,可这般诬赖,总要怼回去才是。”
傅秋芳只道:“还是要老爷拿主意才是。”顿了顿,又问茜雪:“前头可打发人告知老爷了?”
茜雪赶忙道:“海宁一早儿就去了。”
傅秋芳颔首,再没说旁的话。过得半个时辰,耳听得前头喧闹,众女紧忙出来相迎,果然便在仪门处迎到了李惟俭。
不待傅秋芳屈身,李惟俭便上前搀扶了,笑道:“你如今有身子,往后这俗礼就免了吧。”
傅秋芳心下熨帖,紧忙随着李惟俭往内中走,边走边将凤姐转述的话说了出来。待说过,抬眼便见李惟俭非但不曾着恼,反倒面带笑意。
而后就听李惟俭说道:“先前念着大姐姐与二姐姐,不好当面撕破脸,不想有人反倒将我当成了软柿子。罢了,此事无需你们劳心,我自己个儿就处置了。”
宝琴在一旁忽闪着大眼睛道:“四哥哥,待会子我能随伱一道儿去吗?”
李惟俭笑道:“这回就算了,与一群无知蠢妇吵嘴,有什么乐子好瞧的?”
当下进得内宅里,换过一身常服,旋即领着丁家兄弟与吴海宁自正门往荣国府而去。
虽说李惟俭心下估算着有贾母在,断不会容邢夫人与王夫人跟自己个儿撕破脸,可这会子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以他今时今日的位份,加之大姐姐李纨如今又是王府西席,料想贾家就算再蠢也不敢苛待了。湘云也无需顾虑,就算不给自己脸面,贾家也不敢不给两个侯府脸面。
唯一让李惟俭为难的是黛玉。若此番与贾家闹掰了,今后再不好往来照料,以王夫人那毒妇的性情,说不得就要苛待了黛玉。
不管当初是哄也好,骗也罢,总之李惟俭当初可是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了黛玉身上。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男女之间真真假假又怎能分的清楚明白?
如今因着黛玉,李惟俭虽不至于脑子发热舍了爵位、家财,可却能为其匹夫一怒!
临到黑油大门前,李惟俭放慢脚步,任凭新晋管家吴兴登往内中通禀,他却趁着此时将前后想了个分明。须臾便舒展眉头,拿定了心思。
他因着年岁、韬晦之故,友人不多,可却因着利益同盟者繁多。黛玉之事,搬出老师来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忠勇王更是如此,思来想去,好似有一人更合适。
待管家引着李惟俭到得仪门左近,便见王熙凤已然迎了出来。
凤姐见面就道:“俭兄弟,你二哥这会子往吏部报丧去了。”
李惟俭颔首道:“二嫂子莫见外,我先去瞧瞧世叔。”
二人进得内中,便见正房厅堂里停着一具寿材,内中贾赦一身寿衣,身上覆着寿被。比贾兰大不了多少的贾琮与二姑娘迎春正跪在寿材旁啜泣不已。
李惟俭只瞥了贾赦一眼,心下暗忖,贾赦这般好的人可惜了……可惜死晚了!算算那孙绍祖也是遭了池鱼之殃——没奈何,谁让李惟俭对那厮极为厌嫌来着?因是不过与兵部略略知会一声儿,那姓孙的就得跑到死。
倒是这贾赦,碍于亲戚情分李惟俭不好自己出手,这才干脆将借据四折卖给了忠顺王府下的当铺——不能白送,没成本怕忠顺王不来追讨。也不能要价太高了,免得忠顺王以为得不偿失干脆就不出手了。
那忠顺王此前刚被罚了一笔银子,正要四下找补,又与贾家有仇,是以怎会放过这等机会?
说白了,贾赦便是被李惟俭生生算计死的。
只可惜这会子李惟俭不知内情,若知晓了,定会瞠目不已。
李惟俭别过目光,再观量贾琮与迎春,却见前者只是干嚎,后者虽红了眼圈,却多是手帕揉的,面上不见半点泪痕。
李惟俭与二人道了声节哀,刻下也不好停留,返身便往外走。王熙凤又追将出来,低声道:“俭兄弟,这会子太太、大太太都在老太太跟前儿呢。”
内中提醒之意,李惟俭自是感念。心下不由得暗忖,凤姐这人虽心狠,可对自己人却极好,自己果然不曾交错人。
因是便低声道:“二嫂子放心,我心下有数。”
王熙凤舒了口气,道:“俭兄弟有数就好,依我看,不若等老太太醒了,俭兄弟再过去。”
李惟俭却冷笑道:“二嫂子那婆婆是个没主意的,我懒得与她计较。倒是太太,也不知头晌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说了这等话来。我一向与人为善,不想却被其当做了软弱可欺。呵!”
一声冷笑,许是久居上位之故,李惟俭身上逸散的气势逼得凤姐不禁稍稍后退了半步。
虽明知不妥,可这会子凤姐依旧被震得心潮起伏,只觉得这才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凤姐贪恋权势,心下自然无比倾慕这等权势滔天之人,目眩神迷、心潮澎湃之际,不觉一股热流下行,凤姐顿时骇得垂首掩面。
一旁的李惟俭毫无所觉,只道声“二嫂子留步”便径直往黑油大门而去。
凤姐儿定在当场,禁不住暗骂了自己个儿好半晌,却依旧止不住心下不停回想方才俭兄弟那伟岸模样。
内中忙碌的平儿察觉不对,出来遥遥招呼一声,凤姐这才回过神来。待往内中行了几步,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只觉身下一片湿漉。
因是咬唇吩咐道:“你且看顾着,我去更衣。”
平儿也不以为意,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过得一刻才见凤姐回转。偶然一瞥,这才惊觉二奶奶不知何时竟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平儿心下暗赞,奶奶果然周到,方才那一身杏黄衣裳的确不妥,这才赶忙抽空回去换了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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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惟俭出得黑油大门,又自荣国府角门入内,一路到得仪门左近,方才得了鸳鸯相迎。
此时李惟俭还不知鸳鸯拜了湘云做主母之事,就见鸳鸯规规矩矩屈身一福道:“四爷,这会子二爷、二奶奶都在东院忙着,家中再没旁的人,只好让我来迎四爷。”
说话间鸳鸯一直垂着螓首,声音越来越细,李惟俭随意一瞥,却见其耳根子都红了。
李惟俭纳罕不已,心下不禁暗忖,莫非这鸳鸯果然钟情于自己不成?
这会子不是多想之时,李惟俭便道:“无妨。老太太这会子可好?”
鸳鸯一边厢往内中引,一边厢说道:“老太太哭过一场,这会子精力不济睡下了。”顿了顿,鸳鸯嗫嚅道:“四爷其实过会子再来才好。”
李惟俭笑道:“无妨。”
鸳鸯也不知李惟俭是否知晓了方才情形,略略犹豫,又压低声音道:“方才太太与大太太非议了四爷一通,只说是四爷逼死了大老爷。云姑娘气不过与太太拌了几句嘴。后来老太太发了话,太太这才没说旁的。”
李惟俭闻言一怔,他自是知晓二姐姐那性子,只怕刀斧加身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黛玉又碍于如今不好公开,怕是也不好说话;不料湘云这丫头却不管不顾的护着自己个儿了。
略略寻思,李惟俭便笑道:“多谢鸳鸯姑娘告知,我知道了。”
鸳鸯只红着脸儿摇了摇头,再没说旁的。
因着王夫人院儿小,是以这会子王夫人、邢夫人乃至尤氏都在荣庆堂后头的大花厅里,往来婆子、丫鬟都自凤姐院儿一侧的穿廊往来。
鸳鸯引着李惟俭自穿廊进得花厅里,婆子禀报一声,那妯娌三人顿时停下言语,齐齐往李惟俭这边看过来。
却见李惟俭昂首挺胸,面无异色,一双眸子清冷扫过邢夫人。那邢夫人本就不是胆壮之辈,对上李惟俭的目光,顿时骇得低下头去。
邢夫人心下不由得暗忖,如今这俭哥儿可是伯爷,朝野上下都捧着,又极得圣人心意,哪里是她能轻易开罪的?
尤氏自不必多说,此番不过是来凑趣,跟着唏嘘半晌,如今又哪里肯为邢夫人出头?
王夫人对上李惟俭的目光,心下也是一凛。转念想着,自己如今掌着荣国府,再如何,自李纨那儿论,这李惟俭也是小辈;再者说了,李惟俭位份虽不低,可又如何比得过兄长王子腾去?
因是不觉胆气壮了几分,蹙眉便道:“俭哥儿还好意思登门?”
李惟俭笑道:“太太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世叔亡故,这等大事儿我怎么就不能登门了?”
王夫人厉声道:“我且问你,那借据可是你给忠顺王府的?你知不知道因着此事,忠顺王府长史登门讨债,大老爷急怒攻心之下这才去了?”
本道追问一番,那李惟俭或是百般推诿,或是四下撇清。却不想,只见李惟俭平静颔首,应下道:“若说是那借据,的确是我打发下人处置了。可逼死大老爷,这又与我何干?”
“你——”
不待王夫人发话,李惟俭便道:“我却要问问太太了,欠债还钱,岂非天经地义?那八千两银子作何用处,太太何不问问大太太?前番大老爷、大太太不说退还银钱,只寻我家中不是,意欲将二姐姐另嫁了……此等行径可有考虑过往日情分?”
一句话说的邢夫人哑口无言,尤氏见此赶忙打圆场道:“这话说起来,还不是俭哥儿家中不允,再者二姑娘如今年岁也大了……”
却听李惟俭道:“那就还钱啊!”
此言一出,顿时噎得一众人等哑口无言。鸳鸯眼见情形不对,赶忙抽身往前头荣庆堂而去。只怕老太太再不出面,俭四爷便要与贾家闹翻了。
李惟俭踱步上前,逼问道:“只提要将二姐姐嫁了,却绝口不提还钱之事,莫非当我李惟俭是三岁小儿般好糊弄?
那姓孙的什么情形,想来几位定然知晓,李某问一句,此等人物可是二姐姐良配?
大老爷与大太太打的什么心思,谁人不知?无外乎驱虎吞狼,不想还那姓孙的五千两银子,干脆寻了我来做刀子。
李某人虽与人为善,可几位往外打听打听,如今可还有人敢拿我作筏子?”
径直行到王夫人身前,一双眸子盯得王夫人垂下头去,李惟俭这才冷声道:“说句拿大的话,错非看在亲戚情分上,太太以为这二人连番算计于我,我又岂会只是转手将那借据转卖了了事?”
一番言语说罢,许是慑于气势,王夫人、邢夫人与那尤氏好半晌没言语。
而后就见李惟俭嗤笑一声,随意朝着邢夫人拱拱手道:“不论如何,人死为大,大太太还请节哀顺变。待来日报丧,晚辈再行登门……告辞了!”
说罢转身迈步就走,丝毫不给王夫人等还嘴的机会。
待人一走,王夫人自觉丢了大脸,顿时怒不可遏道:“这个俭哥儿……太过放肆了!再如何论,我也是他长辈,你们瞧瞧他方才是怎么说话的!”
尤氏闷声不吭,那邢夫人面上讪讪,一时间除去几个王家陪房,竟再无旁人附和王夫人之言。
王夫人正要说嘴,忽听丫鬟回话,说是老太太来了。
三人不敢怠慢,紧忙起身来迎,须臾就见鸳鸯、琥珀扶着贾母转过屏风,老太太面带倦容,扫量一般便道:“俭哥儿呢?”
王夫人、邢夫人顿时面上难看,王夫人只道:“说过一会子话,俭哥儿先回去了。”
贾母观量其神色,顿时蹙眉道:“可是闹起来了?”眼见王夫人沉吟不语,贾母眉头锁得愈深,教训道:“大太太气急之下说说嘴也就罢了,俭哥儿想来也不会计较,可太太向来是个明白人,怎么这会子偏要办糊涂事儿?”
“我——”王夫人心下委屈,正要开口辩驳。
就听贾母又道:“如今俭哥儿大势已成,说不得往后咱们家还要借助人家。这等人物不知好生维系了,偏要口出恶言将人得罪了,你这个家是如何当的?
再说赦儿两口子,那么点心思谁不知晓?真闹起来你道咱们占着理不成?”
王夫人心下愈发暗恨,没奈何孝道当下,只得低头道:“是媳妇儿办错了事儿。”
贾母有心言说,可瞧着王夫人神情便知其心下不服,当下只摇头连连,转头吩咐鸳鸯道:“你去走一趟,就说我想俭哥儿了,请他来见我这老婆子一趟。”
随即又瞥了王夫人一眼,满心都是失望,这才任凭琥珀搀扶了回返荣庆堂。
不提王夫人面上臊得通红,却说鸳鸯自大观园往会芳园而去,过得一刻便回返荣庆堂。
不待开口,贾母便问:“俭哥儿如何说的?”
鸳鸯便道:“回老太太,俭四爷方才出了门儿,说是往严阁老家中去了。傅姨娘说待其回了,定将话带到。”
贾母愈发失落,情知这会子李惟俭正在气头上,心下便想着转天总要好生将其安抚了。贾家如今如履薄冰,外边厢本就树敌众多,又惹得圣人猜忌,可不好再树强敌了。
因着伤了神,贾母又去卧房里休息,待醒来时,眼见鸳鸯欲言又止,贾母便蹙眉问道:“又有何事?”
鸳鸯就道:“回老太太,方才伯府送了信笺来,说是大奶奶的婶子病了,心下想念大奶奶的紧,因是要留大奶奶与兰哥儿在伯府住上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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