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时,有婆子殷勤引着李惟俭到得沁芳闸桥,李惟俭负手而行,到得近前瞥了眼王善保家的与周瑞家的,心下纳罕之余,又看向凤姐儿,说道:“这是闹哪样儿啊?我方才要过府,却被个婆子给拦下,非说要禀过二嫂子才行。”
凤姐儿三角凤眼一转,看向王善保家的道:“这事儿王嬷嬷最是知道,不若王嬷嬷给俭兄弟说说?”
“这——”王善保家的情知李惟俭与司棋之事,这会子将李惟俭当做了自家孙女婿一般,当下便道:“李伯爷不知,这家中闹了贼人,这不大太太与太太打发我们帮衬着二奶奶搜检一番,瞧瞧有没有内外勾结的丫鬟、婆子。”
王善保家的谄笑道:“伯爷这话儿说的,定然不能,小的们有分寸着呢。”
李惟俭不知又有绣春囊,当下点了点头,那凤姐儿看向他眼波流转道:“俭兄弟这会子来,是有事儿?”
李惟俭笑道:“这不是日子将近嘛,我便来送请柬。”说话间自袖笼里抽出一封请柬来,送与凤姐儿道:“二嫂子那日若得闲,不妨来家中热闹热闹。我与妹妹商议着请了两个戏班子,一个徽班、一个昆曲班子,自一早儿唱到晚上,保准二嫂子瞧個过瘾。”
王熙凤笑吟吟接过请柬,不着痕迹地尾指勾了下李惟俭的掌心,笑道:“那敢情好,近来也实在烦闷,正好儿往俭兄弟家中热闹热闹去。”
李惟俭拱手笑道:“既如此,我先往前头去一遭,总要给老太太、大太太送上请柬。”
贾母处送上请柬,大抵是不去的,可礼节总要周到;那邢夫人处,因着邢岫烟之故,可算是与李惟俭有了干系,这不送请柬实在说不过去。另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处都须得送到,小姊妹最喜热闹。
凤姐儿暗自白了李惟俭一眼,说道:“俭兄弟,这抄捡之事,你就不多说两句?”
李惟俭听出凤姐儿推脱之意,知其并不甘愿,当下只道:“荣府家事,我怎么好置喙?便是这般,我先往前头去了。”
拱手作别,李惟俭扭头便往前头而去。
王熙凤心下暗恼,那王善保家的却得意了,只道瞧在司棋的情面上,李惟俭这才没管此事。她本就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性子,当下便催促道:“二奶奶,您看咱们是不是接着往下搜一搜?”
王熙凤咬牙道:“先将省亲别墅搜检了,免得下头人趁着无人在里面藏污纳垢。”
这省亲别墅位于大观园中心,素日里只有洒扫的仆妇,除此之外再无人等光顾。王熙凤所说有理,王善保家的便应承下来。一干人等过了沁芳闸桥,径直往那省亲别墅而去。
却说李惟俭,先行到了荣庆堂,奉上请柬,又与贾母说了会子话儿。
果然一如李伟杰所料,贾母笑吟吟恭贺了一番,却推说行动不便,那日便不过去叨扰了。
李惟俭再三邀请,眼见贾母接连推拒,这才惋惜一声,吃了一盏茶这才从荣庆堂出来。贾母听闻其要去东路院大太太处,又赶忙打发鸳鸯去送。
李惟俭心知肚明,老太太极得意鸳鸯这个大丫鬟,这是寻机让自己与鸳鸯独处呢。
鸳鸯伴行身后半步,二人出得垂花门,过了穿堂,李惟俭忽而放缓脚步道:“鸳鸯?”
“嗯?”
梳着粗辫子的鸳鸯略略仰头瞧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便瞧见,许是年岁又长了,鸳鸯面上的稀疏雀斑竟褪了个差不多。此刻看过去,面上光洁一面。姑娘家只与其对视一眼,顿时羞得垂了螓首,以袖遮面道:“俭四爷是有事儿?”
李惟俭眼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我怎么听说,二嫂子正领着人抄捡大观园呢?”
鸳鸯面上红晕褪去,四下瞧瞧,眼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傻大姐一早儿回来就说了,说是见了个了不得的物件儿。其后被大太太撞见,不知怎地,大太太与太太便拿着东西去催逼二奶奶,其后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随同二奶奶一道儿搜检。”
“了不得的物件儿?莫非私藏了火器不成?”
鸳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半晌,到底说道:“是个绣了春宫图的物件儿……”
可如今……这绣春囊又是打哪儿来的?
眼见李惟俭若有所思,鸳鸯便低声道:“俭四爷,这等腌臜事儿俭四爷还是莫管了,免得逮不到狐狸反倒惹得一身骚。”
李惟俭回过神来笑道:“再说吧……若只是抄捡丫鬟、仆妇也就罢了,倘若连三姑娘、四姑娘处也要抄捡,甚至大姐姐处都不放过,那说不得我就要管一管了。”
当下二人举步又往东路院而去,待行了一阵,眼看邢夫人院儿后头的角门近在眼前,鸳鸯忽而道:“俭四爷……能否多容我两年?”
李惟俭停步,纳罕看向鸳鸯。鸳鸯闷着头说道:“老太太待我不薄,我总要伺候过了老太太,服了大功,才好……才好过门儿。”
李惟俭思量道:“近来老太太身子骨欠妥?”
鸳鸯道:“到底上了年岁,三不五时就病一场,人见着也不似去年富态了。”
李惟俭叹息道:“难得你有情有义,那便依着你就是了。”
鸳鸯暗自舒了口气。前几日她领了差事往忠靖侯府送物件儿,隐约听湘云身边儿的丫鬟提及,待及笄之后转过年来便要过门。回来后眼见贾母又是这般情形,心下感念老太太临了给她安置了前程,如今这才做出这般决议。
的确是好前程。鸳鸯乃是贾母面前最出挑的大丫鬟,荣府丫鬟里独一份的体面。还掌管着贾母的私产,于是前头才有贾赦谋算娶鸳鸯为妾的糟烂事儿。错非跳出荣府这个坑,只怕老太太一过世,鸳鸯就得被邢夫人与王夫人生生磋磨死。
进得邢夫人院儿,自有婆子迎来,又赶忙打发个小丫头去通禀。少一时,那邢夫人迎到正房门前,笑盈盈看着李惟俭道:“哟,俭哥儿这是来送请柬?快进来,都是自家人,不用外道。”
李惟俭笑着没言语,鸳鸯此时业已回返,李惟俭随着邢夫人进得正房里。待落了座,又有丫鬟奉上香茗来,邢夫人在正座端坐了,面上不禁带着几分欣喜。
口中说道:“这先前还指望着二姑娘与俭哥儿亲上加亲,不想二姑娘处还没着落,倒是我那侄女进了俭哥儿的房。”
李惟俭抽出请柬奉上,笑着说道:“也是机缘巧合,先前便在苏州结识了岫烟,当日只道不过是偶遇,往后怕是再会无期。不想转过年来她便来了荣府。”
邢夫人说了些道喜的话儿,一则夸邢岫烟娴静、品格儿出众,二则说二人乃是天作之合。
这恭贺的话说过,邢夫人便急切道:“俭哥儿,这说来咱们也是自家人了,这往后有什么好处,可莫要忘了我这个做姑姑的。”
邢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李惟俭也不在意。寻思着这二年邢夫人倒是消停了不少,二姑娘的事儿说不得往后还须邢夫人说几句好话儿,因是便思量道:“说来还真有一桩。”
邢夫人顿时来了精神头儿,问道:“还真有?俭哥儿快说说!”顿了顿,又有些为难道:“不过俭哥儿也知,大老爷欠了不少饥荒,我如今手头儿也没多少银钱。”
这倒是真的,错非如此,邢夫人也不至于去打劫贾琏的买药银子。
李惟俭便道:“此一桩本小利大,太太当知珍珠都能养殖,这南珠多以太湖为佳。”
邢夫人接茬道:“是呢是呢,如今珍珠虽便宜了不少,可也腾贵。南珠倒还好说,那北珠尤为珍贵,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怕是要上百银元呢。”
这北珠说的是东珠。
李惟俭继续道:“北珠不好说,不过这海珠如今也能养了。”
“啊?”
李惟俭笑道:“回头儿我将方子送来,太太依样养殖,在津门寻一处海滩,投入不过千多银元,每年少说能赚个几千。”
邢夫人大喜过望!当下笑得合不拢嘴,身子扭来扭去,干脆起身亲自为李惟俭斟了茶。几千银元啊,都不用这么多,每年有个两千银元就足够邢夫人养老的了。
也无怪她性子贪鄙,做了继室,无儿无女的,丈夫又早早过世。如今是继子当家,她这做继母的比贾琏大不了许多,全然指望不上贾琏与凤姐儿孝敬。这再不为自己谋些私利,单指望那每月一丁点月例银子,日子的确没法儿过。
“那我往后可就全指望俭哥儿了。”
邢夫人喜形于色,又张罗着摆饭,总要招待李惟俭一回才算。
李惟俭推拒道:“来日方长,我方才与林妹妹说过了,一会子回家去吃。”顿了顿,李惟俭忽而道:“听闻大太太今儿自丫鬟手中得了个了不得的物件儿?”
邢夫人面上一怔,道:“俭哥儿也知道了?”
李惟俭胡吣道:“方才过府时被婆子拦了一刻,扫听了一番才知出了这等出格的事儿。”
邢夫人不无得意笑道:“凤姐儿、琏儿素来得意,如今合该有此一遭!”
邢夫人又不是个有城府的,两句话便让李惟俭将事情猜了个大概。大抵是邢夫人撞见傻大姐,得了绣春囊,随即寻了王夫人。正好王夫人有意重新掌家,两边厢一拍即合,一个红脸儿、一个白脸儿,凤姐儿骑虎难下,只得依着王夫人之意搜检大观园。
李惟俭便道:“我方才撞见那王善保家的正跟着二嫂子搜检呢。”
邢夫人故作讶然道:“这搜检不搜检的,也不该我去管。太太说凤姐儿身边人手不够,我这才让王善保家的过去帮衬着。”
李惟俭意味深长道:“我方才瞧着,那王善保家的可不像是去帮衬,倒像是去替二嫂子做主的。”
邢夫人眨巴眨巴眼睛,闷声不无腹诽道:“俭哥儿怎地连这等事儿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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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里。
此时那省亲别墅业已搜检过,凤姐儿依着账册点算一番,一应物件儿倒是没缺了、断了的,凤姐儿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比照王夫人掌家时不知强了多少。
待自省亲别墅出来,那王善保家的又道:“要老奴说,二奶奶既要查这内外勾结的,就该查查各房。省亲别墅里都是死物,平时少有人来,哪里能查出来什么?”
凤姐儿道:“话不是这么说,既查了,那就一并都查查。”
当下王善保家的又催促道:“我看还是往姑娘房里的丫鬟身上查查。”
凤姐儿推脱不过,就道:“那便查吧。”
当下一行人出来,径直往秋爽斋而去。
外头如此兴师动众,三姑娘探春早就得了信儿。探春也就猜着必有缘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开门而待。
一时众人来了。探春问:“凤姐姐,到底是何事?”
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索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她们的好法子。”
探春哪里肯信?瞥了眼王善保家的与周瑞家的,情知这是邢夫人与王夫人报复,于是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
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推却不过,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
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
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
探春瞥向王善保家的与周瑞家的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她们也没的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
周瑞家的生怕过后被凤姐儿与探春报复,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
凤姐便起身告辞。
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
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
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伱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
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
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
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她自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哪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她自恃是邢夫人陪房,外孙女司棋又是李伯爷的外室,便是老太太跟前也有体面在。
今见探春如此,她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她们无干。她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凤姐见她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
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
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善保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大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发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她,你可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
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说:“你细细的翻,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
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
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呢。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它做什么!”
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着她说话,还等我和她对嘴去不成?”
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
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
周瑞家的先行出去,待内中只余凤姐儿与探春,探春便道:“凤姐姐,到底怎么个章程?”
凤姐儿恼道:“被太太寻了把柄,不依着她只怕不好行事。”当下又将绣春囊之事说将出来。
探春恨得不行,说道:“这园子每日进进出出,又不单只园子里的人往来,怎么不说阖家抄捡一通?”
凤姐儿道:“捏柿子须得挑软的,这外头不拘是老太太处,还是你二哥处,你看她们谁敢去翻检?”
听闻还要去惜春处翻检,惜春、探春这几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探春生怕惜春被欺负了去,便道:“我也一道儿去。”
正说着话,平儿自外头回返,说道:“俭四爷往三姑娘处来送请柬了。”
说话间李惟俭进得房里,眼见四下略显凌乱,探春更是一副气咻咻的模样,便笑着先将请柬送上,说到时大家伙好生热闹一番。
随即转口问道:“二嫂子,翻检的如何了?”
凤姐儿蹙眉道:“并不如何,还惹恼了三妹妹呢。”
李惟俭说道:“我方才胡乱思忖了一通,这园子里进进出出,说不得就是从外头带进来的呢?要我说,这般翻检实在无用。不如我送一封名帖去,请了慎刑司几个女绣衣来,保准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大顺的慎刑司可与锦衣卫不同,先前只管皇室内务。因涉及嫔妃,少不得要用些女官、太监当差。
探春这会子正委屈,闻言便道:“俭四哥这主意好,查,仔细查一查,不然我们姊妹岂不平白落了委屈、坏了名声?”
凤姐儿犹豫道:“如此兴师动众的,只怕不好吧?”
李惟俭笑道:“我与慎刑司近来倒是有些往来,封一些程仪,包管办的妥帖,还不会外传出去。”
凤姐儿也觉着冤枉,因是便咬牙道:“这银子我出了,俭兄弟只管请了人来就是。”
李惟俭拱拱手,当即点了个小丫鬟往伯府送信儿。不一刻丁如松拿了李惟俭的名帖打马而去,只大半个时辰便请了人来。
听闻慎刑司的女绣衣使到了,凤姐儿、探春与李惟俭赶忙出来迎,到得大观园门前,便见三个绣衣妇人戳在门前。当先的是个胖大妇人,脸生横肉,小眼睛四下一瞥,顿时不怒自威。
见得李惟俭,那妇人上前见礼:“下官养四娘见过李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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