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官吓得胆寒,桌案上的令箭一枚接一枚往下丢,恨不得即刻打死薛蟠那满口胡吣的贼厮鸟。不过是寻常人命官司,若是牵连当朝大司马,他不过是正六品的小小推官,哪里还讨得了好儿?
当下便有衙役左右上来,水火棍岔起薛蟠便要抡板子。一旁的师爷见状不对,赶忙附耳与推官耳语了几句:“明公,不好打死人犯啊……昨儿都察院御史詹大人可是招呼过的。”
“嗯?”推官顿时头疼起来。
是了,昨儿夜里不知为何,那都察院御史詹崇遣人送了帖子,说不论如何都不可让薛蟠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只怕詹御史是意有所指啊。
推官不过正六品,可这年头当官儿的有几个傻子?尤其是京畿之地为顺天府推官,那必是八面玲珑之辈。
推官暗忖,詹崇乃是当朝阁老严希尧的得意弟子,大司马贾化乃是首辅陈宏谋的党徒……嘶,这是要党争啊。不拘是首辅还是阁老,他一个小小的六品推官都得罪不起。
眼看下头薛蟠呜哇乱叫,顷刻间打了七八棍子了,推官生怕打杀了那薛蟠,当即喝道:“且住!”
薛蟠这会子屁股已然开了花,错非方才师爷频频朝着两个衙役使眼色,只怕这几棍子就能要了他的命!
推官这会子已然想的分明,既然是陈党与严党要斗,那他这等小虾米只管公事公办,天塌了自有个子高的顶着……这上头不还有個顺天府尹吗?
因是便问道:“薛蟠,本官且问你,方才尔所说可是戏言?”
这呆霸王薛蟠乃是一根筋,不过受了七八板子,虽疼得撕心裂肺,可眼见推官问询,依旧一口咬定道:“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老爷若不信,只管请了大司马来当场对峙。”
推官示意,师爷写了口供,拿下来又让薛蟠签字画押,随即吩咐人等将其暂且押进死牢。又生怕有人动手脚,赶忙寻了心腹小厮去大牢里看着,免得那薛蟠被人下了黑手。
推官得了口供,紧忙拿了文案去寻顺天府尹。新晋顺天府尹万唯枢与贾雨村同科,此番又得贾雨村举荐之恩,因是心下自是感念贾雨村。
那万唯枢得了口供大吃一惊,随即便道:“必是贼人随意攀咬,雨村怎会因小利而枉顾国法?”
推官唯唯应下,却低声道:“明尊,那薛家皇商出身,在金陵素有四大家之说,与贾家、王家、史家干系颇深。”
万唯枢沉着一张脸道:“这等势利人家犯了国法,公事公办就是了,不必理会其他的。”
“是,”推官应下,又道:“只是昨日都察院詹御史知会过,说务必公事公办,不可使薛蟠死于非命。”
“嗯?”
万唯枢捻须思忖,马上便得出了与推官一般无二的结论。想那严希尧号称笑面虎、不倒翁,陈党声势好大,人家严希尧依旧安安稳稳的当着阁老,可知其人利害。
有道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贾雨村举荐之人又能是什么货色?自是同贾雨村一般,懂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官僚。
若是寻常小事儿也就罢了,随意帮衬一把,过后还能卖贾雨村一个好儿。可这等牵扯党争之事,万唯枢立马生了退缩之意。
待思量过来,神色复杂的看向推官。那推官忙道:“下官已打发人往死牢看着了,务必不使薛蟠死于非命。”
万唯枢便思量道:“此事……再详查一些时日,得了本官准许再报与刑部。”
推官应下,旋即告退而去。
万唯枢不敢耽搁,他的举主乃是贾雨村,贾雨村若出了事儿,说不得便要牵连到他头上。因是紧忙打发人往贾府送帖子,只说下晌登门造访。
这日下晌,顺天府尹万唯枢先行回返家中,换了一身便服这才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往大司马府中而去。
进得书房里,二人相见,万唯枢赶忙将薛蟠攀咬之事说了出来。
贾雨村听得瞠目,本道用薛蟠的案子拿捏薛家一番,顺势将那位宝钗姑娘娶做了二房,不料薛家反其道而行之,竟要将其攀扯进案子里。
贾雨村便道:“贼人胡乱攀咬,当不得真。一通杀威棒下去,保管转了口。”
万唯枢明晰其意,这是要下黑手。只是万唯枢为难道:“雨村,只怕此事不易。”
“怎么说?”
“不知何故,都察院詹崇竟盯上了此案。这薛蟠……只怕不好生出意外来。”
贾雨村蹙眉不已,思量道:“严党这是要拿本官来开刀啊。”
自前次丢官罢职后,贾雨村行事愈发谨小慎微,善于操弄权柄,极少办实事儿。又精擅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之道,这才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更是贵为兵部大司马。
万唯枢既说詹崇盯上了,那背后定有严希尧的授意。贾雨村略略思量便知,此事不是他自个儿能顶得住的,须得将党魁陈宏谋拉出来与严希尧打擂台。
因是便与万唯枢道:“大恩不言谢,此定是严党发作之前兆。本官这就去寻陈首辅商议一番,总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好。”
万唯枢应下,说道:“雨村心中有数就好,我不好久留,这就先回去了。哦,那案子顶多拖延一旬,雨村不拘如何作想,总要抓紧了。”
贾雨村应下,亲自将万唯枢送出了家门,随即紧忙换了一身衣裳,径直往陈宏谋府邸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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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陵伯府。
知觉斋里,邢忠妻正扯着手儿与邢岫烟交代着。
“我与你父亲明儿便动身,听说那边厢预备了独门小院儿,单正房就有三间。你父亲说回头儿雇请几个丫鬟伺候着,往后年节也能回京师,你不用挂心。”
到底是血肉至今,自个儿肠子里爬出来了,先前千般算计,一则为邢岫烟谋个好姻缘;二则借着姻缘攀附上下,改换门庭。
如今邢岫烟嫁入伯府做了良妾,邢忠夫妇愿望达成,虽转头儿便被李惟俭威压了一番,却也到底得了好处的。
这些时日邢忠业已将那毛纺厂扫听明白了,听闻内中单是雇请的工人就三千余,内中的管事儿出来连父母官都要给三分情面。因是抵触之心渐消,不由得畅想起了人上人的好日子来。
邢岫烟不知父母转变,却也被母亲的言语暖得心下触动。因是招呼丫鬟寻了钱匣子来,打开内中,将两张百两的银票递将过来。
“妈妈,初来乍到总要花销,这银票妈妈先收下。”
邢忠妻推拒道:“哪里用你的银钱?你才是初来乍到,这伯府上下说不得都要打点,正要要银钱的时候,还是你自个儿收着吧。”
邢岫烟就笑道:“女儿早先就往来伯府,与太太颇有私谊。更何况伯府家风极正,与荣府全然不同,下人不敢苛索女儿的。”
邢忠妻嗫嚅一番,讪讪道:“伯爷……先前给了的,你爹爹推拒不过,只得收了下来。”
邢岫烟眨眨眼,忙问:“老爷给了多少?”
邢忠妻悄然竖起一根手指来。邢岫烟顿时松了口气,以为只是一百两,实则是小看了李惟俭。好歹是便宜丈人,虽说品行差了点儿,可得了人家女儿,也不能亏了二老不是?于是李惟俭出手便是一千两。
邢岫烟便道:“既如此,女儿就不多说什么了,那二百两待到——”
“啧,都是玩笑话,偏伱还当了真。你往后好好的,早些生下一儿半女,比什么都强。”
说话间邢忠妻看了眼一旁的座钟,起身道:“时辰不早,这家中还不曾拾掇,我先回去了。明儿也不用你送,你爹爹定好了马车,卯时便要动身,你便是要送只怕也来不及。”
邢岫烟感念养育之恩,赶忙起身相送,一径将妈妈送到二门外方才回返。甫一进会芳园里,便见琇莹着急忙慌往前头赶去。
两女相见,邢岫烟就笑道:“琇莹这喜气洋洋的,可是有好事儿?”
琇莹咧嘴笑道:“我兄弟自身毒回来了。”
邢岫烟略略思忖,赶忙恭贺道:“那可是大好事儿,想必老爷这会子正招呼着呢吧?”
“嗯嗯,邢姐姐我先走一步,回头儿再说。”
琇莹蹦蹦跳跳往前头而去。伯府不禁女眷外出,因是琇莹只与二门的婆子交代一声,便出了仪门往外书房寻去。
到得近前,遥遥便见内中一熟悉的陌生身形笔直端坐了,这会子正笑盈盈与自家老爷回话儿。
琇莹仔细端详,见吴海宁非但壮了,整个人也黑了许多。
此时李惟俭瞥见琇莹,便冲着其招招手。
琇莹板着脸入内,过往毛猴儿也似的吴海宁瞥见琇莹,紧忙起身见礼:“姐姐。”
“嗯。”琇莹板着脸,扮出姐姐做派来,探手拍了拍吴海宁肩膀,说道:“回来了就好,你这一走,大哥不知怎么牵肠挂肚呢。”
吴海宁笑道:“是,先前大哥已训斥过了。”
闲话两句,琇莹此时不好多说,紧忙到得李惟俭身边,见过礼又为其斟了茶水,随即便在一旁伫立。
李惟俭回头瞥了其一眼,说道:“装什么样子呢?自己找地方坐。”
琇莹嬉笑一声,赶忙搬了椅子陪坐在李惟俭身旁。
李惟俭不去理她,与吴海宁道:“英夷可有下一步动作?”
吴海宁相比过往沉稳了许多,拱手道:“老爷不知,那劳什子东印度公司在身毒不过雇员两千余,只敢在背后使阴招,哪里敢正面与我官军冲撞?自大将军一怒之下连拔了英夷十几处据点,如今英夷尽数迁到了身毒西南,只偶尔发遣海盗骚扰沿海。”
李惟俭颔首。这会子的印度还不是大英帝国王冠上的明珠,确切的说英国人还不曾将支离破碎的身毒统合起来。不过是依仗着英国人传统的离岸平衡——搅屎棍大法在搅合身毒各土邦。
大顺可不是大清,尤其这二年来愈发重视水师,旁的地方且不好说,在印度洋上大顺水师与英国海军大抵是六四开,而到了大顺近海,则是有胜无负。
也无怪英国人遣使求和,英夷弹丸之地,如何与庞然大物的大顺争雄?而根据李惟俭四下搜集的资料显示,先一步工业革命的大顺,其GDP大抵占全世界的四成出头,而即便有各处殖民地补血,英吉利GDP也不过是大顺的七分之一。
天差地别之下,英国人又不是傻子,哪里还敢与大顺正面开战?
李惟俭都能想到英国人的手段,不外乎在大顺周边四下挑唆,或是安南,或是缅甸,总要将大顺拖进泥潭里,此消彼长之下这才好便宜行事。
不过这正中李惟俭的下怀,不经历战争,大顺又如何向四下拓展生存空间?不打仗,又怎么加速催生大顺工业化?
念头一转而过,李惟俭又问道:“大将军如今怎么个说法?养寇自重?”
这怕是历朝历代的武将传统技能了,虽说岳钟琪是领命而为,却也有尾大不掉之势。
那吴海宁就道:“老爷,我看大将军是怕功高震主,这才不急着班师回朝。”
李惟俭笑道:“不回来也好,身毒那地方错综复杂,也就岳大将军方才能镇得住。”
要问的已问过,李惟俭观量琇莹一眼,见其这会子满眼都是自个儿兄弟,便洒然起身道:“罢了,你们姐弟说说话儿,晚间留下来用饭。琇莹,回头儿寻人洒扫一间小院儿,让海宁住下。”
“哎。”琇莹欢快应下,又起身将李惟俭送出,转过头来就变了脸色,上前扬起手便揪住吴海宁的耳朵:“毛猴子,长本事了?一去数年,你不知我与大哥是如何挂心的?”
“姐,姐!快撒手,我如今好歹是部总,多少给我留点颜面。”
琇莹一瞪眼:“在我跟前儿你哪儿来的颜面?”
吴海宁见势不妙,赶忙道:“姐,我给你带礼物了!”
当下赶忙将一盒子自桌案上抄起,展开来,内中金灿灿、花花绿绿的晃眼。
琇莹只扫量一眼便咋舌不已:“吓!怎地全是金子、宝石?都说身毒富得流油,这般看来果然如此。”当下撒手纳罕着问道:“莫非那边厢百姓都穿金戴银不成?”
吴海宁撇嘴道:“寻常百姓过得不人不鬼,那土邦王公过得才是神仙日子。弟弟运气好,有个二愣子土邦王公领着千多号土兵早饭,被弟弟领着一部人马剿灭了。大将军命抄家,所得浮财弟弟得了一成,另一成赏给下头兵丁了。”
顿了顿,又悄声道:“姐,弟弟此番少说得了这个身家。”
说话间比划出一根手指来。
琇莹咋舌之余,忽而转念说道:“先前还与大哥商议着彼此都出些,好歹给你置办了家业,娶了娘子。如今倒是不用我们操心了……这几日你便留在府中,嫂子先前与我说过了,挑了好几家妥帖的。”当下又得意道:“我兄弟如今出息了,此番不是她们挑你,改做你挑她们了。咯咯,总要挑一门妥帖的亲事才是。”
“这……”吴海宁为难不已,嘟囔道:“弟弟不过半年假期,回头儿还得回身毒呢。”
琇莹眨眨眼,叱道:“回去做什么?你莫非要当一辈子兵不成?”
吴海宁就道:“哪儿啊,我寻思再过几年就退下来。刚好得了这般多银钱,干脆在身毒买上万亩良田……嘿,姐,老爷说的没错,那身毒百姓乖顺懦弱,果然大有作为啊!”
琇莹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觉得这个弟弟出去一趟心思就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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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几日。
薛蟠那案子一直拖延着不结案,只隔三差五提溜薛蟠一回,例行问过话便押送回死牢。
薛姨妈与宝钗一直悬着心,此时方才略略放下。
这日薛姨妈便与宝钗道:“俭哥儿可算出了一回好主意,我寻人扫听过了,那顺天府尹万唯枢果然与贾雨村过从甚密,我的儿,说不得你哥哥的案子这回就有了转圜之机。”
宝钗心下却并不乐观,思量道:“此事不过略略有了缓,究竟如何判决,还要往后看。”顿了顿,又道:“妈妈,我看不若托付俭四哥寻了严阁老,严阁老管着刑部,若严阁老收了银钱,说不得此事才真个儿转圜了。”
薛姨妈一琢磨也是,只是为难道:“只是……你嫂子始终不肯吐口,那银钱——”
宝钗便道:“刚好有了一笔回款,那便先从厂子上支用吧。”
薛姨妈感念不已,正扯着宝钗说些熨帖的话儿,忽而便见宝蟾跌跌撞撞冲进来,见得二人便嚷道:“太太、姑娘,奶奶私下贿赂牢子,请人要弄死大爷,太太、姑娘可不能不管啊!”
“啊?”薛姨妈吓了一跳,霍然而起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宝蟾抹着眼泪道:“方才奶奶身边儿的丫鬟说漏了嘴,说是太太寻了张牢头,送去了一千两银票,请其给大爷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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