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冼耀文琢磨之时,包厢的门被推开,潘小醉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老爷,林百万来了,后面还有人追着他砍。”
冼耀文眉头一蹙,冲包厢外说道:“几个人?”
“两个,一大一小,大的三十出头,小的十来岁。”戚龙雀回道。
“被按住了?”
“刚被自己人按住,警察要插手了。”
“你去说一声,我们自己处理,把人带过来,不包括林百万。”
“是。”
“小醉你出去吧,给客人们说声抱歉。”
“好的。”
未几。
张龙和卫嘴子出现在包厢,前者手里拎着个小鬼,普通小鬼,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年纪小小抬头纹已经层层叠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礼貌地说有点像沙皮狗。
后者锁着一个三十啷当岁的男子,双眼无神,眼眶里充盈血丝,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呈屎黄色,裤子的两边大腿处泛着油光,灯光照射下有一点反光。
男子这副样子,十分符合从昨晚打牌一直打到现在的赌鬼形象,又事关林百万,男子可能是某麻雀馆看场子的烂仔或收债人。
心中有了判断,冼耀文摆了摆手,说道:“把人放开。”
随着卫嘴子将男子放开,冼耀文站起身来到桌前坐下,从西服内兜取出钢笔,旋开,将笔帽套在笔杆上,随即放在桌上。
取一新盏倒上茶,放置在自己对面的桌前,坐回水壶,转脸冲男子说道:“请过来坐。”
男子看一眼卫嘴子,又看一眼张龙,接着瞄了一眼站在包厢门口的戚龙雀,咽了口唾沫,凝视冼耀文,亦步亦趋地走到对面坐下。
“请茶。”冼耀文抬手示意。
男子只是瞄了眼茶盏,嘴里色厉内荏地说道:“是杀是剐画个道,我火麒麟接着。”
冼耀文淡笑道:“没这么严重,请茶。”
闻言,火麒麟端起茶盏,不顾茶水滚烫,一口气喝完。
哐,茶盏落回桌面,火麒麟盯着冼耀文的脸,等着他开口说话。
“林百万欠你钱?”
“七百块。”
“赌债?”
“不是。”
“九出十三归?”
火麒麟不耐烦地说道:“一句句问烦死了,我自己说,我是开麻雀馆的,林百万这仆街常在我那里打牌,没钱就问我借,前面还好,有钱就还,这次的七百块欠了半个月,催他三次还不还,我不砍他一只手,以后谁都敢不还钱。”
“哦,这样。”冼耀文颔了颔首,说道:“所以,林百万跑来这里是凑巧?”
“我不知道,他跑我追,被按住才知道跑到山今楼,林百万,冚家铲……”
冼耀文呵呵一笑,“冚家铲三个字还是收回去,你砍林百万我管不着,你骂他冚家铲可就跟我扯上关系了。”
火麒麟仿佛想起什么,盯着冼耀文的脸猛看,俄而,嘴里磕磕绊绊地说道:“岑……冼,冼耀文?”
“哟,知道佩佩,看样子你的麻雀馆离这儿不远。既然是邻居,事情就好办了。”冼耀文拿起桌上的钢笔,往火麒麟面前一放,“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惊扰了店里的客人这是已发生的事实,你要是全须全尾走出去,明天就有人敢烧我的制衣厂。请吧,给点交待,然后自便。”
说完,冼耀文朝小鬼瞥了一眼,“你儿子?”
“是,是我儿子。”火麒麟哆哆嗦嗦地说道。
“叫什么名字?”
“冯志强,店里的客人都叫他沙皮狗。”火麒麟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半唐番会不会因为小崽子放我一马。”
“有几个儿子?”
火麒麟心中一喜,利索地答道:“三个,这个是老二。”
“老二是沙皮狗,其他两个的花名不会也是什么狗吧?”
“不是,不是,老大叫猪油仔,老三还小,没被人起外号。”火麒麟隐约觉得自己的交代好像可以免了。
“老豆是孩子的天,当着你孩子的面,我不想把他的天捅穿,交代免了,你走吧。”冼耀文摆了摆手。
火麒麟瞬间心中狂喜,忙不迭点头哈腰道:“谢谢冼生,谢谢冼生。”
再次摆手,冼耀文目送父子俩走出包厢。
冯氏三兄弟,他有所耳闻,吕乐的三个收租佬,以沙皮狗为尊,因为猪油仔出面扛包,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三个只栽了他一个,也因为他的事情有定性,编剧才敢将他写进剧本里,一个猪油仔代表了整个收租佬群体形象。
其实,收租佬就是探长们的背锅侠,出了事负责扛包的角色,哪个探长身边没有几个,韩森边上现在就有一个东莞佬。
冼耀文没想到的是,原来最有名的三个收租佬还是小鬼,看样子他们的时代还未展开。回想刚才吓得大气不敢出,只知道发抖的沙皮狗,他会心一笑。
……
六点。
包厢依旧。
桌上只有一道菜,盆菜,桌边坐着四个人,冼耀文,左手边王霞敏,右手边陆雁苏,对面吕乐。
冼耀文用公筷夹了一块腐竹放进菜碟,放好公筷换私筷,裹上菜碟里的冬粉和猪皮一起塞入嘴中,细嚼慢咽待嘴里腾空才说道:“吕生知不知道沙螺湾发现了钨矿?”
“听说了。”
“有个熟人,江西人,原来是赣州有名的钨矿大亨,后来遇到一点事日渐式微,来了香港只能经营菜馆为生,好在他善于经营,菜馆的生意不差,有了一点积蓄,他听说了沙螺湾的消息,想找我合作采矿,我对采矿不感兴趣,谢绝了他的好意,但答应帮他找一个合伙人。”
冼耀文放下私筷,端起酒杯,“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生你,矿上的事情他搞得定,矿外的事情搞不定,你们两个合作有搞头。”
“冼生说有搞头,肯定有搞头,我搞。”吕乐嬉笑道。
冼耀文假作苦笑,“吕生你这样,我倒是为难了,我只是给你们牵个线搭个桥,生意还是要你自己去跟他谈。讲真的,生意没我什么事,吕生不用看我面子,能搞就搞,不能搞拉倒。”
“我也说真的,整个香港都知道冼生最会做生意,你说有搞头,绝对不会差。”吕乐一脸诚恳地说道。
“哈哈哈。”冼耀文仿佛对吕乐的马屁很受用,志得意满地将酒杯往前一送,“来来来,喝酒,喝酒。”
“冼生,干杯。”
“干杯。”
杯酒下肚,冼耀文冲陆雁苏使了个眼色,陆雁苏会意,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吕乐身前。
吕乐看向信封的当口,他说道:“吕生,今天约你还有另一件事要说,陆小姐在做水果生意,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想请你帮个忙。具体的你们聊,我去放松一下。”
说完,冼耀文走出包厢,王霞敏紧随其后。
食のや,即食の也,在日语中意为食屋,松田芳子原来归隐的店铺,刚改名不久。
松田芳子和南云惠子挨着坐在柜台,正在品尝台南的鸡丝面。
清代有一名官员叫伊秉绶,因他为官“有政声”,加上书法成就颇高,故与他交游的文人墨客不少。为此伊府上常常是宾客接踵而至,就连负责准备宴饮的厨师也跟着忙碌。
伊秉绶为了减轻厨师们的负担,命人将面粉和鸡蛋掺水和匀,擀成面条状后卷曲成团,晾干后再下油锅炸至金黄色捞起。
这样的鸡蛋面因含水量极低,可保存较长时间不变质。而客人一到,便可随时取用。食用时只需用开水冲,加上炒制好的香菇、瘦肉等佐料即可。后来为纪念伊秉绶,此种面食得名伊府面,或简称伊面。
伊面盛行于江浙和岭南,后被人带去台湾南部,经过本土化的改良,演变成红面线和意面,台湾日治时期,有人吸收了日式料理的元素,结合红面线与油炸意面,在餐厅菜单上推出了鸡丝面。
战后,鸡丝面变成类似挂面的单品对外销售,并借着在东洋经商的台湾人渠道,少量出现在大阪的市面上。
“松田会长、南云社长,焢肉饭,请品尝。”柜台内,一个男人将两碗台湾卤肉饭分别放在松田芳子两人面前。
男人叫张国文,台湾屏东人,很早就到大阪经营小生意,近两年主要销售鸡丝面,在小范围内生意还不错,由此,他萌生了改良鸡丝面,研发一种更适合东洋人口味及更方便的面条的想法,面条还未研发成功,名字却已经定下,长寿面。
正当他雄心壮志欲研发出长寿面,以晋升为大商之时,松田芳子找到了他,邀请他加盟食也食品株式会社。
本来他是想拒绝的,但当松田芳子拿出一张张特许厅出具的制面工艺专利证书时,他惊呆了,他还在研发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长寿面,对方不仅已经有了成型的方案,还是十几种。
恭送对方时,又见到了骇人的排场,十来个大汉分站两旁,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后来一打听,居然是三口组,这么一来,对方既有技术又有势力,他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这不,他成了食也食品的储备干部,岗位直指社长一职,同时也成了食の也的兼职厨子。
有些事儿不能胡编乱造,总得做点样子出来,比如企业发展史、品牌故事,食の也在食也的故事中将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重要人物最好都来这里走个过场。
“惠子,高野君跟我说过,在北平有一道菜叫折箩菜,吃完酒席,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就叫折箩菜。折箩菜一般用于打赏下人或帮工,作为给料之外的额外福利。
后来,在折箩菜的基础上,北平天桥一带衍生出一种食摊的经营方式瞪眼儿食,一个锅里盛着浑浊的汤汁,里面煮着经过筛选的折箩菜,好的食材大部分被挑出,只剩下一点放进锅里。
收费方式是一文制钱一筷子,不论荤素,不管大小好坏肥瘦,只按数计价,先吃后付账。正因如此,主顾吃饭时十分小心,举着筷子瞪眼瞧准了哪块好才下筷子,这就是食客瞪着眼吃,因为要挑好的、大的肉吃。
瞪眼儿食不是北平的专利,每当某个地区粮食短缺,民众困苦,廉价的饱肚食物就会出现,香港有糯米鸡,东京有南京面,大阪有鸡丝面。”
松田芳子淡淡一笑,“高野君照顾我的情绪,说到东洋时并没有说和瞪眼儿食对等的食物,1945年,我吃过贱民の饭,从料亭、食屋、美军基地,各种渠道来源的泔水混在一起,叫平民の饭,平民の饭卖不完变馊,就叫贱民の饭,非常便宜。
金英寿发来的消息,汉城的黑帮已经在卖一种食物呼噜粥,呼噜是猪吃食时发出的声音,煮粥的食材来自美军的食堂泔水,运气好可以吃到大块的肉和鱼,运气不好只能吃到烟头、口香糖、避孕套。”
南云惠子用心倾听,并没有提冼耀文曾经给她邮寄过一份韩国食品市场前景分析报告,松田芳子刚刚说的报告里有提到。
“韩国和东洋一样,都以大米为主食,贫瘠的土地却无法做到大米自给自足,现在是战争时期,无数韩国人食不果腹,即使战争结束,韩国人依然要面对大米不够吃的问题,为了缓解大米供应量不足的问题,韩国会引导国民食用杂粮与面食,以提高面粉的消费量。
因为美国对韩国的粮食援助方案应该会照搬对东洋的援助方案,援助的粮食以面粉为主,韩国会步东洋的后尘,国民的主食逐步加大面食的比重。
东洋人不习惯以面包为主食,韩国人也是一样,一种以面粉为原料,价格低廉,不需要额外配菜就很美味的面食是韩国战后困难时期亟须的,食也食品的方便面符合这个要求,且还有两个优点,节省燃料,节约进食时间,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到工作中。”
“会长的意思是食也食品现在就开始准备进入韩国?”南云惠子明知故问道。
“这个问题高野君会亲自回答你。”松田芳子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放在柜面,“高野君命你去新加坡向他述职,四天后出发。”
“哈依。”
“博涛,怎么刚刚吃饭?”
出了包厢,冼耀文来到自留位前,冲正低头大快朵颐的梁博涛说道。
闻言,梁博涛连忙放下筷子欲起身。
冼耀文摆了摆手,让梁博涛接着吃,在梁博涛对面就坐。
“刚从工地回来?”
“从山东平南发来的白菜今天到,我下午三点就从工地回来看李花子做泡菜。”
“喔。”冼耀文微微颔首,“李花子是在现在的朝鲜境内长大成年后才去的沈阳?”
“是的。”
“她做泡菜的手艺还是老家那一套?”
“听她说没变。”
“这就好。”冼耀文再次颔首,“佩佩不在,食也的事务只好让你多承担一点,不仅是产品和生产工艺研发,营销方面你也要兼顾一下,比如煮方便面的锅。
铝从价格超过黄金的贵金属,到二战时期铝业迅速扩张,铝价被控制在331美元/公吨,铝制品产业已经具备大兴的先决条件。
铝制品导热性好,却不持久,热得快,凉得更快,按说不是打造炊具的理想材料,却是挺适合香港的气候,我们说等凉了再吃的次数总是比趁热吃多。
再加上方便面的目标客户群体做饭烧洋油灶或煤气灶,小铝锅用来煮方便面不仅能迅速煮沸汤汁,且能快速降温到温热状态,面条不至于煮烂,也方便端着锅直接吃。
捷和郑家在土瓜湾有一家捷和铝厂,可以过去谈一谈产品合作营销,捷和推食也得方便面,食也推捷和的铝锅,互利互惠。”
梁博涛脸现难色,“冼先生,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冼耀文和颜悦色道:“我知道的,让你做这件事,不代表让你亲自做这件事,别忘记你是食也的副厂长,一名管理人员,你不擅长的事可以找擅长的人去做。
这两天想一下食也都需要哪些岗位,做一份报表出来,我会让负责招聘的人和你对接。”
“明白了。”梁博涛点了点头,舒了一口气。
冼耀文站起身说道:“你继续吃,我还有客人需要招待。”
说是招待客人,冼耀文两人却是来到山今楼的大门外,往地上一蹲,点上雪茄,看车少人稀。
“林百万什么时候走的?”
“脱困就走了。”
“跑到山今楼来,不知道是真凑巧还是有意,佩佩不在,不管林百万可以,不管岑大牛说不过去,到哪都是我没理,你替我去看望一下岑大牛,保他一家三口一稀两干,四菜一汤,别直接给钱,拿不住。”
“让人送还是我去米铺、菜场打声招呼?”
“不用这么麻烦,找个佣人,让佣人拿着钱,佣人找一个壮实点的,打起架来不吃亏,还有,不用嘱咐她看好钱,林百万要偷要抢随他便。
自己送上门去,岑大牛多半会把握机会让我给林百万安排一个事做,在去之前,你先去顶一间杂货铺,不用太费心,差不多就行,反正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别人的。
鱼给了,渔也给了,守不守得住看他们自己,渔只会给一次,鱼可以一直给,等事态糜烂,就可以直接给钱了,一人一个月200元伙食费,过年加800元过节费,一年共计8000元整,一次给一年。”
“有林百万在,不一定能花到年尾,可能会一次次开口预支下一年的,变成无底洞。”
冼耀文轻笑道:“毛脚女婿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给佩佩交代,无底洞是不可能填的。就这么说吧,你办一下。”
“好。”
又吹了一会风,差不多时间,两人回到包厢。
事情已谈好,剩下的只是吃喝。
散席后,冼耀文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趟东华医院,接上周若云才一起返回深水埗。
12月7日,农历十月廿八,是结婚的好日子,也是他和蔡金满的好日子,明天周末,他不能休息,要登上飞往新加坡的航班,百忙之中抽空办仪式、摆喜酒,毕竟这是当不了甩手掌柜。
这事早就告诉过周若云,夜里还把人接出来约个会,相信她会明白他的安抚和补偿意图。
把人带到九号楼,从底楼开始,两个人探讨每个房间的用途和布置,这间是主卧,这里要放什么,那里要添点啥,那间是次卧,给孩子准备,要添点啥啥啥,三楼是钢琴室、影音室……
聊得细致,加上中途腻歪了两回,等走出九号楼,已是将近十一点。
“送你回去?”
寂静的楼下,两人抱在一块。
“不要,我想送你去机场,有客房吗?”
“有,好久没住人了,床上用品一直没换,你还是睡我那屋好了。”
“不要了,我们还没正式结婚哩。”
“不要瞎想,只是一起睡,明天还得早起呢。”
“还是不要了,这样不好。”
“这样好了,你睡卧室,我在客厅将就一晚。”
“嗯。”
吧唧一声。
夜,情浓!
偷藏禁果之事只有两个巴掌才拍得响,冼耀文不缺鲜梨,烂桃更是不缺,不会把持不住。且起夜迷迷糊糊习惯性走进卧室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狗血剧情只能干着急,却是望台兴叹,台下十年苦功,却无登台机会,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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