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一五计划

  许本华歉意地说道:“记混了。”

  “没关系,请继续。”

  “子女太多很麻烦,我经常混淆自己孩子的名字。”许本华感慨地说了一句,随即进入正题,“黎世光当年来堤岸,借住在富商翁典南府上,沉寂了一段时间,不清楚是通过谁的介绍,和国府派来越南负责打通中越运输路线的专员认识,参与了此事。

  当时海防的抗战物资堆积如山,却没有足够的卡车运到昆明,急需开辟第二运输路线,先用船运至西贡,再由西贡装载火车运抵昆明。

  想开辟路线需要总督许可,好像黎世光在说服总督一事上发挥了重大作用,后来他就成为负责运输物资的商行西贡中法快运社的经理,有了一条便捷的运输通道,就是运送抗战物资也有机会大把赚钱,在日军占领西贡之前,黎世光大概已经赚了不少。

  日占时期,翁典南和东洋人做生意,很是赚了一笔,黎世光大概也参与其中,不过没听到什么风声。后来国军进入越南接受日军投降,在西贡设立了军统站负责查处汉奸并没收汉奸产业。”

  许本华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当时西贡军统站的站长是尹凤藻,借着肃奸的便宜,随意给人扣汉奸的帽子,侵吞家产,对真正的汉奸却是接受贿赂轻轻放过,尹凤藻在西贡至少捞了数百万美元的好处,讽刺的是尹凤藻居然一点事没有,现在还在西贡担任台湾驻西贡的总领事。”

  冼耀文呵呵一笑,“四五年和四六年两年时间,国府到处都在接收敌伪资产,给党国交一笔,给上头送一笔,与同仁分润一二,让下面吃点甜头,这都是公开的秘密。

  你拿,我也拿,从上到下都有拿,该追究谁,又能追究谁?

  汉奸?呵呵,除了那些名气甚大,证据确凿的,剩下的那些是人是鬼真不好说,一本糊涂账。

  黎世光有没有跟东洋人做生意我不知道,但他留在香港的大儿子黎鸿燊却是证据确凿和日军一起做过生意,他的第一笔财就是靠日军发的。

  外面传言后来他又跟一个有地位的葡萄牙人和华人小妾生的女儿一见钟情,借着老婆的关系,拿到了纺织品配额的垄断权,又是狠赚了一笔,现在好像在做煤油生意。”

  许本华嬉笑道:“好一个一见钟情,看得真精准。”

  冼耀文摆了摆手,“本华你也不用笑话,令夫人的家世总不会是乡间佃户吧。含着金汤匙出生,做过大少爷,也落魄过,尝尽人间冷暖,一心想回到做大少爷的往日,乃至更上层楼,工于心计一点,可以理解。

  就看他以后如何对待助他飞黄腾达的糟糠妻,如果善待,这个人还是可以的。”

  许本华轻笑道:“后面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有点怪。”

  冼耀文淡笑一声,“不用奇怪,我的花心和你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有什么区别?”

  “听过辜鸿铭的茶壶茶杯论吗?”

  许本华嗤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年轻,身体好,能照顾得过来,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力不从心了。”

  “本华今年三十几?”

  “三十三。”

  “啧啧,三十三就力不从心了?”

  “祝你十年以后还能笑得出来。”许本华回怼道。

  一个想尽快在越南培植一点自己人,一个想跟潜在大客户打好关系,两人从两头往中间使劲,说话渐渐变得随意。

  说过黎世光,许本华又说起一位年轻俊杰,来越南只有区区十二载便从一文不名成为富商的李良臣。

  李良臣,福建人,出身于穷苦农家,1938年二十岁时,在母亲的陪同下向同村一富户借钱到国外谋生,但遭拒并饱受奚落,遂与友人出卖劳力,乘轮船到越南的海防港,上岸后只见四处一片萧条,友人遇熟人收容,他则返回轮船,继续以劳力换取随行到西贡港,上岸后见景象特佳,便到堤岸福建会馆登记。

  他得到福建帮长的青睐,被介绍到著名的以铸造金叶为主的金城金铺工作,他的乖巧赢得了店东、同事和顾客的好感。工于心计的他,一面不接受顾客给与的微量小费,一面逢迎非富即贵的顾客,介绍他们购买别处精致的金银首饰和兑换外币,赢取较高的中介费。

  不到两年,他就成为一名熟练地买卖金饰和外币的经纪人,财源滚滚而来,五年间进而成为金城金铺的最大股东。

  1943年时,他不断地拿赚到的钱购买Savi地产公司的股份,到了1945年,他成了Savi的最大股东,因而被推举为总裁,他掌权后将业务扩展到香港、台湾及大陆,并且一帆风顺,大赚特赚。

  年少得志,一种暴发户的心态促使他在1947年年尾,当一名员工因疏忽而出差错,被他暴打致手臂折断之余,又用敲破的酒瓶重击面庞,造成终身残疾。

  但在月底开审的刑事法庭上,由于他的重金贿赂,以及城中知名大状许本华的辩护下,只以非故意致伤的罪名罚款了事。

  有了巨额财富,李良臣经常驾着私家车,在三名保镖的护卫之下,到大罗天夜总会、大世界等娱乐场所大肆挥霍,并结识了不少富商、政界和军界的人物,其中便有七远。

  通过左手送女、右手送财的手法,李良臣和七远结成战略合作伙伴,由七远找法国人拿到鸦片经营权,然后以优惠的价格批发给李良臣,李良臣再把鸦片交给堤岸潮州帮重量级人物马国宣分发到西堤及各省的零售店,以此获取暴利。

  然后,李良臣又将马国宣送进越南商信银行担任华务经理,将赚来的钱进行较为体面的外汇交易来加以漂白。

  李良臣不仅靠外汇交易为自己洗钱,同时也收取高额佣金为其他华商洗钱,把钱财分散到香港和台湾等海外地区,就此印支元实际汇率不断贬值,美元与港币的汇率不断飙升。

  冼耀文问许本华如何得知一些机密之事,许本华的回答是一个律师可以知道许多秘密。

  冼耀文深以为然,并试图对李良臣的发家史进行推倒重构,很显然,李良臣从搵正行到捞偏门的路线不太符合逻辑,只能说明李良臣一开始的金铺生意已经是偏门生意,不然就是童话故事。

  按合理的逻辑重新排列还原一下,李良臣一开始的金铺生意主营业务是销赃,到了炒汇参与洗钱业务,日占期间可能还与小鬼子有所合作,收取高额手续费,帮华商洗了一些钱出去。

  小鬼子眼看快不行时,可能还帮日商洗钱,一开始是正常洗,等确定小鬼子已是彻底不行,极有可能连日商的命也一起洗,客户没了,钱就可以往自己兜里洗了。

  小鬼子的钱,昧下了怎么啦,谁敢说他李良臣不是在积极抗日。

  销赃、洗钱、贩毒,按西堤的局势来看,李良臣后面应该会涉赌,如此构成他完整的暴利发展阶段,再下一步等到偏门不好捞了,或资金的积累达到他的心理预期,他会投资实业搵正行,既实现身份的洗白,也将自己的事业往永固的方向推。

  是人都知道捞偏门无法持久,只有搵正行才是人间正道,当然,造福乡里、乐善好施的外衣是一定要穿的,不管捞偏搵正,善长仁翁是华人富翁的终极模板,是人是魔都会往里套。

  聊天,看话剧,回到酒店,冼耀文也没闲着,请酒店的大堂经理一起喝了一杯,听另一人另一角度介绍堤岸。

  翌日。

  早起,冼耀文坐在窗前看报纸。

  昨天给了大堂经理一点钱,拜托送点中文新旧报纸到房间,大堂经理是信人,一大早就有报纸送到,不少,有五十几公分厚。

  没有时间一则则细细看,他只能一目十行,扫一眼标题,看一个开头,不是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就跳过,遇到有用的就通读,篇幅太长看了要点画个圈,留着后面慢慢看,如此,看完一张报纸短则一分钟,长则八九分钟。

  六点看到七点半,蔡金满起床,冼耀文让她先下楼吃早点,待她回到房间,告知怎么圈重点,留她在房间,自己下楼吃早点。

  上午是他留给自己看报纸的时间,没打算出酒店,许本华中午才会过来。

  酒店的餐厅在一楼,找个空位坐下,要了一份可以拿在手里吃的法式早餐,省去握筷子的麻烦,冼耀文一边阅读当日报纸,一边将羊角包往嘴里送。

  透过许本华和大堂经理的讲述,以及报纸上只言片语和广告中所得,冼耀文发现西堤华商经营的生意大多集中在传统领域,当铺、盖房收租、杂货铺、米铺、打金、收破烂,不然就是米较、榨油厂,都是往后倒几百年已经存在的行当,模式还是老一套,一点看不到现代化工业的体现。

  有点技术含量的就是纺织厂,且罕少有人投资经营,还有制药厂,只听说一个“万应二天油”,跟万金油差不多的东西,跟科技沾点边的好像没有。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毛病,人离乡贱,但凡在家能混好,谁会千里迢迢下南洋冒险,下南洋的本就是筛过一道的失败者,来到蛮荒之地,凭借吃苦的能耐和胆气压制土著成就一番事业。

  这也就是南洋,没人祸就不会饿肚子,一方好水土养出乐天派,吃饱了没什么烦心事,没多少上进心,压根不跟华人卷,华人才有机会成为巨商。

  下西洋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人家满世界抢了数百年,胆气只多不少,在人家面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话唬不住人,人家不知道埋过多少死人堆。

  再说智慧不缺,对商业的认知只高不低,华人想成为富商必须得陷在沼泽里跟站在硬土上比自己强壮的西洋人拼杀,能杀出一条血路只能说是侥幸,冲上最巅峰基本别想。

  从人种、肤色、身高、思想等等,一圈一圈画下来,画到跨物种斗争,华人大概才有机会被划入“自己人”阵营,才有资格坐在一张桌上谈“公平”商业竞争。

  综合来说,华人在南洋经商是自带金手指,脑子里还有一个老爷爷提点,外加往前穿越了几十年,老家已经卷得一塌糊涂的商业模式复制到南洋,妥妥地引领时代潮流,填补空白。

  在西洋,简直就是自虐模式,欧洲、北美都是破碎虚空区,不好混,往南美走,掠过墨西哥会相对比较好混,墨西哥不行,华人未必卷得过老墨。

  西堤这里的商业技术含量不高,对人才的需求就没有那么高,但对运营者的个人能力要求比较高,特别是社交能力,与强权人物打交道的能力。

  西堤华商的生意对“资源”的要求性很高,想将生意做到王的程度,免不了要走一道官商勾结的流程,拿到人无我有的资源。

  想拿资源,自然要付出代价,代价在谁手里,最终流向何处,这是值得思索的问题。

  冼耀文有想法以代价为切入点,帮持有代价之人进行运输转移和代运营。

  南越未来的格局,外有北越虎视眈眈,内有枭雄随时搞军事政变,有资格持有代价的人也无安全性可言,今日马上候,明日阶下囚,无须审判,毙立决。

  都是抱着从百姓身上收税的目的来的,同志也,何必火气这么大,对竞争对手赶尽杀绝,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赢了占着位子收税,输了服气,收拾细软去国外当寓公,赢的大气,输的也体面。

  可惜越南人开化较晚,对孔孟之道钻研得不够,野兽习性尚在骨血内残留,茹毛饮血,失败者的下场只有被大卸八块吃干抹净。

  体面等不来,也靠不到,只能是自己未雨绸缪,这里就需要一个体面战略策划机构,为体面人设计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并按照方案细节严格执行,服务一定要周到,当然,收费可以适当贵那么一点。

  比如金条一路舟车劳顿,到了地方又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等主人再见到,瘦了三四成乃至五六成都不用大惊小怪,只要还有,比什么都强。

  搞策划,冼耀文是专业的,这生意可以做。

  延伸一下,甭管是现在印的印支元,还是以后的什么盾,都有贬成废纸的可能,以美元为主的外币及黄金会成为硬通货,一些特殊的时间段,卖什么都比不上卖硬通货。垄断特殊时段这两种商品的供应,一次赚数千万美元易如反掌,上亿手拿把掐。

  这个生意可以做好几轮,只不过搬空工厂库存和拆光机械的既定策略得微调一下,不能搬光,得留点,等人民军解放到西贡城墙下,厂里的工人都组织起来上街扭秧歌,唱《八月十九》。

  领导层拎着整包的地契静候一旁,待人民军一进城,一半涌上去为解放献地契,另一半快板打响,嘴里开始嘚啵,“公私合营好不好,你来听我把话唠……”

  什么样的天,都是交税的天,若是来个闯王说不纳粮,那完犊子,腰子都得交个人所有税,有两个配成双,太他妈奢侈了,再交一笔奢侈税,要么,往北走两步,有块地界叫缅北,嘎一个。

  专家说了,定期献肾可以促进身体健康。

  原历史越南从解放到改革开放不过十来年,熬一熬很快就过去,到时,外资和合营企业战略合作,同志们又可以在堤岸胜利会师。

  我胡汉三又回来,这回是被八抬大轿请回来的。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越南解放要晚于隔壁邻居红色高棉的去城市化,城市里清出来的资本主义属性个人财产总需要变现的,这笔生意有得做。

  没准他还会当一回奥斯卡·辛德勒,在红色高棉撰写一个《耀文名单》的故事。

  “先生,牙膏要不要?”

  正当冼耀文神游外物时,一个男人来到他的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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