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浪起微时,潜流已至

  我欲九天揽月正文卷第一百零三章浪起微时,潜流已至李秋眠带着他们上了山,书院的山门很是气派,但也明显经历不少岁月沧桑,有些老旧了。

  山顶上入目所见,先是百步见方的露天场地,铺着灰色的石砖,石砖质地有些粗糙,但缝隙之间拼得非常严整,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生出一点小草。

  场地东面靠近悬崖的一侧,设有护栏,西面是大片的竹林,竹林间有几条小道,通向远处的那些房屋。

  北面是书院的正厅,今日天气正好,门窗都开着。

  苏寒山他们的视线能直接穿过整个正厅,看到正厅后面的院落、学堂,及更多的屋舍,院落里面的木头架子上,还晒着很多书,有不少布衣学子在翻动。

  李秋眠没有带他们去正厅,直接向西,穿过竹林,在诸多院落间,走向一处隐隐飘着干燥药材味的院子。

  “药王院是我们书院大夫和走医科的学子常来的地方,虽然不能算是太清静,但至少也不喧闹,而且药材齐全,门人如果伤重、距离又合适的话,会到这里养伤。”

  李秋眠笑道,“这院落后面有四十间房,现今至少还有一半空着,朝阳对这里很熟,可以让他给你们找几间暂住。”

  张叔微哼笑道:“什么药材老夫没见过,这回我们可是奔着你家藏书来的,你别想敷衍过去。”

  “伱忘了吗,我们藏书的苦舟阁里,并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而这药王院后面的住处,推开后门,穿过桃林杏林,不足五十步,就是苦舟阁,是离得最近的。”

  李秋眠摇头道,“虽然你当初在那边翻书的时候,是直接睡地上,但现在年纪毕竟大了,身上也有损伤,还是要注意保养。”

  苏寒山说道:“老爷子以前就来翻过书吗?”

  张叔微回忆了下:“是来过,不过那时候,他家还是他爹做主,我只在苦舟阁的地上五层里翻过书,而藏在地下,真正最宝贵的那部分,我没能进去。”

  “我已经跟看守苦舟阁的人打过招呼,现在你可以随意进去翻阅了。”

  李秋眠目光移向苏寒山,“苏兄,你也可以去。”

  苏寒山道:“山主,我这个年纪,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咦,我以为越是年少成名的人,越喜欢别人给他成熟的尊称。”

  李秋眠若有所思,“像当年朝阳十五岁的时候,就不让我叫他小阳了,司徒初见时,比我小十岁,却要我叫他大哥。”

  苏寒山轻笑道:“大约是因为我真的成熟,不需要年长者口中过于成熟的称呼来佐证。”

  司徒中夏对这番话充耳不闻,正跟药王院的管事打招呼。

  李朝阳脸色却红了一红,欲言又止,东张西望。

  李秋眠与苏寒山相视一笑,默契的开了这个玩笑之后,两人之间,好像熟络了很多。

  这位扶摇山的山主,有一种奇特的气质,跟张叔微说话的时候,像是一个与张叔微同龄的老年损友。

  开李朝阳玩笑的时候,又像是一个仅比李朝阳稍大的兄长。

  即使是苏寒山这样身体和灵魂年龄不一致的人,跟他相处,竟也恍然有种前世跟同学插科打诨的感觉。

  李秋眠谈笑之间,把他们带到药王院后面住处,居然有一条小溪从后院横贯而过,溪边小树生花,淡化了前面的药材味道,住在后面的人,只会嗅到似有若无的水气清香。

  “我还有事情要办,你们静养或翻书,又或肚子饿了要吃东西,都可随意,晚上我们再聚。”

  李秋眠说罢,便要告辞。

  张叔微道:“等等,你大费周章把我找来,肯定有事要我帮忙,至少让我先号下脉吧?”

  李秋眠只是微笑,说道:“不急,你一路劳苦,精气神皆有损失,养好再说。”

  “山主。”

  苏寒山忽然说道,“扶摇山总舵在临安城南,旷古堂总堂在临安城北,而灵隐寺、飞来峰等,都在临安之西。”

  “原本那西方诸多要道间,好像大多被依附旷古堂的帮派势力盘踞,现在他们遭了打击,人心难免仓皇,扶摇山或许可以往那边探一探手。”

  苏寒山的震慑,在最近肯定是有足够效果的,可是如果对这些帮派没有后续的举措,恐怕他们终有故态复萌的时候。

  但长治久安,乃至改变那些乡民的生存面貌,那就不是苏寒山孤身一人所能做到的了。

  这一路上,涉及到扶摇山的种种见闻,让苏寒山觉得,或许可以从中借力。

  李秋眠眼神微动:“你锐气之余,竟也未抛忘稳重……我正是要点人手、动关系,趁这个机会,安排好门人去办这件事。”

  作为南宋最强的两大帮派,即使光从帮派利益的角度考虑,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去夺取对方失控的一块地盘。

  可苏寒山这番鼓动的话语下,初衷不只是为了让他们占地盘,更是为了那块地盘上的乡人。

  李秋眠意会到了这一点,对苏寒山更觉赞赏。

  敢于为一点善念拼搏的已是少数,拼杀之后还能记得要善后,并设法借力的,就更少了。

  众人拱手道别,李秋眠即刻离去。

  李朝阳见他走了,人又活泼了不少,道:“静养有什么意思?咱们习武之人要养伤,更重要的是补充精力,世上最好的药材就是美食,我先带大家去吃顿好的吧!”

  司徒中夏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瓶药酒,正在那里品味,闻言立即赞同:“山上的大厨子,真能把菜式玩出花来,老子这回还带了巴蜀的好辣椒过来,让他们做一做。”

  咦,宋朝有辣椒吗?

  苏寒山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好笑起来,怎么又拿前世历史来套了,分明已有太多不同的发展。

  这样一想,他倒是对这个世界现有的美食水平,产生了很大的期待。

  雪岭郡在北方,饮食风味也比较像前世的北方人,跟南方大有不同。

  苏寒山虽然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口味,但到了这苏浙之地,忍不住又想起了前世的家乡风味。

  “我意见不同。”

  苏寒山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着说道,“你们有伤在身,我几天没睡,又与人激战,肯定影响味觉,咱们现在这个状态去吃那些好吃的,哪能品得出细致的滋味。”

  “我看我们现在最该去睡觉,睡好了再去吃!”

  张叔微也微微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起睡觉这个话题,李朝阳自己都觉得困乏起来了。

  四人互相看看,也不必特地选什么屋子,每人随便找了一个空房间进去,倒头就睡。

  他们陷入了安静的、酣甜的睡眠之中,扶摇山和旷古堂的很多人,这时候却都安静不下来了。

  尤其是旷古堂。

  旷古堂的总堂,犹如一座巨大的山庄,山庄里面,光是东半部分,就有总共三百多间大屋厅室,除了人住的地方外,书房、库房、粮仓、药房、静室等等,应有尽有。

  西半边,还有专门训养信鸽的鸽场、马厩、犬棚、鹿苑,观赏用的园林、假山,人工挖掘的湖泊、池塘。

  这里白天负责采集运输各类消息文书、来往传令的人,总计就有一千人,加上采办食物、打扫山庄的仆役,四处巡逻的护卫,又有两千余人。

  即使到了晚上,处理文书的人都回家歇息,仆役们也都睡下,看起来只剩下八百余人到处巡逻走动,站在哨楼之上值夜。

  可其实,在地下密道里主持各种机关的人手,也有两百四十人,十二时辰,分三班轮值,从无断绝。

  郑道当时从司徒中夏那边撤走之后,去了飞来峰西侧要道,设法召集了自己的亲随,查看了各处战场。

  当他按耐住心中的惊异和怒气,把七派掌门和三堂主梁孤影、右判官等人的尸体运回总堂时,已经入夜。

  上百个帮众举着的火把,将最常用的卧虎大厅外这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和人的衣物都被夜风吹着,轻轻摇曳,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也因而微微晃动。

  只有站在卧虎厅门槛外的那个老人,卓然而立,与众不同。

  说是老人,实际他除了双鬓有两缕银丝之外,其余地方的发丝都乌黑如墨,显得比年轻人还要富有韧性。

  宽阔干净的额头,狮虎一样的眼睛,高隆的鼻梁,深刻的人中,紧闭的唇,乌青的胡须,还有那一身似禅似儒的广袖长袍。

  别人看去的每一眼,每一处,每一毫,都只会觉得这个人更像是一尊威猛而高古的神圣雕像。

  所以他的衣角和发丝都不会被夜风所动摇,就连影子也格外的深刻,格外的黑沉。

  旷古堂的大堂主郑道,平日犹如老仙翁,动武犹如大金刚,气魄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沉雄浑厚。

  可是当站在这个人旁边的时候,就连郑道,都显得有几分虚浮、软弱,根底不足。

  能有这样的威严气度,能毫不掩饰的于旷古堂总堂之中表现出这样的气度,当然只有他们的总堂主,赵离宗!

  “……我原本以为,那个苏寒山能够闯到飞来峰上,是另有援兵,后来查看了几处战场,才发现他真的是以单人之力杀穿了黛绿嫣红和幽刀影剑,又在河边之战,覆灭了相府七派掌门嫡传和老三手下的精锐。”

  郑道正在亲自汇报今天的事情,双手拢在袖中,目光看着地上的尸体,既没弯腰也没低头,语气却很恭敬,也透着对这件事情的凝重。

  “他应该还不是宗师境界,在河边独战两百多人,居然能够把这些人给全部歼灭,最多离宗师也只有一步之遥。”

  “更麻烦的是,他好像可以在战斗之中,运用白云醉仙丹。”

  赵离宗轻声说道:“道济禅师的白云醉仙丹?”

  “正是,这种丹药的效力除了宗师之外,没人敢打包票说自己扛得住。”

  郑道继续说道,“但是这种药不分敌我,如果用来当暗器,自己不能往暗器上灌注内力,威力有限,很容易应对,如果涂在兵刃之上,自己出手就先不能往兵刃上灌内力,必为高手看出端倪,有所提防。”

  “能够把这种丹药,用在孤身面对两百多人的战场上,此人的武功,绝对有一种普天下武学流派都难寻的长处。”

  赵离宗说道:“不会是张叔微改进了这种丹药吗?”

  “应当不是。”

  郑道说得有八分笃定,“如果张叔微自己能用,他面对我时,肯定会抢攻,但他没敢这么做。”

  赵离宗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表情渐渐显得沉痛起来。

  “将军难免阵前死,瓦罐不离井上破,江湖人死于江湖,本属常事。老三他们若死在扶摇山那些成名之人手下,不过是多添几笔血仇,可死在一个未曾预料到的人手上,不免多添了几分意外的伤感。”

  他口中轻声低语,缓步向前,走过一具具尸体,停在右判官旁边。

  “这些年,除了左丞相范钟、扶摇山李秋眠这一系人手之外,朝野中暗地里还有第三派人,多次给冷幽冥通风报信,乃至从宫中到各地武林,也似有他们的影子作祟。”

  “右判藏身在冷幽冥身边多年,为的就是揪出那一批人的蛛丝马迹,劳苦功高,丧生在此次行动中,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生前他几乎没享受到半点身为我旷古堂干将的好处,看来也只能报答给他的族人了。”

  赵离宗下令,“让他以我们旷古堂堂主的规格,和老三一样,风光大葬。”

  “七派掌门的尸体暂且留在我们这里,明日问问相府那边要怎么处置,然后再办。”

  众人垂首听令,陆续把尸体运走。

  赵离宗转身回到卧虎厅内,坐上了那张用千载不化、极北寒冰雕琢而成的宝座,眉毛略微垂了垂,说道:“查一查这个苏寒山的来历。”

  郑道也已经跟了进来,却没有回话。

  他知道,这不是问他的。

  少顷,堂后有机关暗门转动的轻微声响,走出来一个头戴紫玉莲花冠的细目鹰鼻道人。

  此人正是旷古堂的二堂主,紫海道长。

  他手底下至少有一百五十个从小精挑细选,又用极其残酷的奖惩手段培养出来的人才,这些人武功不高,办事的本领也不强,但就是记忆力格外出众。

  旷古堂养着他们,也不需要做别的事情,就只需要记住旷古堂收集的,天下各方各派的消息,每一个人专门负责记忆其中一部分。

  如此一来,如果旷古堂的高层想要翻找什么消息,就不需要去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查询,只需要找他们问一问。

  “没有答案。”

  紫海道长亲自上来汇报,“旷古堂收集的所有资料之中,找不到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可以跟大堂主汇报的所有尸体线索匹配起来。”

  “宋国、金国、蒙古、扶桑、安南、暹罗,凡我们所拥有的资料,都没有哪一个能确定是这个苏寒山的师承。”

  赵离宗早有预料:“那如果不依那些固有的情报,让你们猜呢?”

  紫海道长已经想过此点:“按我一己之见,可能是赖布衣的传人。”

  郑道补充道:“苏寒山能够把幽刀影剑的成员反过来困杀于阵中,足可证明,他不但战力高,眼力也极高,再结合他的年龄,寻龙剑派确实最有可能。”

  寻龙剑派代代都是少年奇才,虽然也代代都短命,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会淬炼双目,眼力超凡,脑力超常。

  他们的祖师赖布衣,被人说得神乎其神,据传可以看一家之坟,寻龙点穴,改造风水,福荫子孙,也可以看一城之气数,预算百年乃至数百年后,福运最浓的城池,提前为之选址,鼓励周边百姓迁居而至。

  连儒门近百年来第一高手朱熹活着的时候,都对赖布衣风水之说推崇备至。

  而且寻龙剑派的传人在武功上,每一代都会另创新招,剑法风格几乎与前代截然不同。

  至于苏寒山不用剑,只用刀枪拳脚这种事,似乎,也可以看成寻龙剑派的又一次创新。

  赵离宗说道:“好,那明天传达消息的时候,把你们这个猜测一并传过去。”

  郑道心领神会,应了一声。

  当年皇帝夺取权力的时候,考虑到史弥远党羽太多,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动荡,做了许多妥协,以至于史弥远和皇帝之间,至今都没有撕破脸。

  而且最近几年,皇帝自己也爱上了谈玄论道,说禅讲法,身边动不动召集一群和尚道士,还曾经想要为自己的宠妃大盖功德寺。

  他这样痴迷风水、预言、转世、国运等等真假难辨的说辞。

  跟史明远一心求长寿的风格,倒是越来越有所共鸣。

  如今普济神医和寻龙传人都聚在了扶摇山,史弥远只要稍使些手段,不难让皇帝也在这件事上,做一回助力。

  到时候,旷古堂想要动手,就更容易找到机会了。

  “不论是不是寻龙剑派传人,他这次做的事情,都已经彻底宣告了他的立场。”

  赵离宗神色淡淡的说道,“一个不满弱冠,就已经这么棘手的死敌,假以时日,必是头号大患,还是让他尽早去死为好!”

  这时,堂后的暗门再次启动,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来到厅前,单膝跪地,献上一封密信。

  赵离宗神色古井无波的接过来,可才只看了一眼,便耸然动容。

  郑道和紫海道人心头一震,都面露惊诧之色。

  他们至少已经有十年,没有看见过赵离宗出现这么剧烈的神态变化。

  “总堂主。”

  郑道问出声来,“出了什么事情?”

  “刚从宫里流出来的消息,皇帝已经暗中下旨,准孟昭宣回一趟临安,而且……”

  赵离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据说他这回从边境秘密回转,是因为要跟皇帝面议一件大事,也是因为,他已经病重难支,寿数将尽了!”

  紫海道长失声叫道:“怎么可能?他才四十二岁!”

  如果是在从前,天下猛将四十多岁就身亡,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情,战场奔忙,留下的暗伤、暗疾,是很容易要人命的。

  有些光耀青史的将星,甚至都没有活到三十岁。

  但孟昭宣是当今诸国公认的第一宗师,这个时代,在脱胎换骨这条路上,走得最远的人。

  这样一个人,十年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敌军,都再也没有败过,甚至没有伤过,什么病能够染到他身上?

  就算他再活一百年,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怎有可能现在才四十出头,就寿数将尽了?!

  郑道只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喃喃道:“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李秋眠……”

  赵离宗捏着那封信,抬眼向南看去,好像已预感到弥天裂地的狂涛,“你既不是要治你的老娘,竟然,也不是要治你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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