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母暗沙水浅,而且位置特殊,海面上常年没有什么大的风浪,不受台风侵扰。
自从乌灵圣母在这里营造万花千锦的圣母宫,更是推平地形,修改重整,方圆数十里都用白玉铺地,平平整整,珊瑚树上挂明珠为灯,昼夜长明。
走在海底,抬头看去,蔚蓝色的海水和天空融融一体,好像一块看不到尽头的水晶。
冥河姥姥带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却正逢整个圣母宫地界上挂满白绸,处处哀泣,鬼哭狼嗥,愁心惨淡。
四面八方被打出很多地洞,通往地底黑油水脉。
地洞上空,用水晶罩住,黑油引导出来,就在水晶罩中熊熊燃烧,旁边有诸多妖怪,吹出妖风,渗透水晶,为黑油助燃。
阴光法师随意一瞥,就看出那些黑油火光之中,有很多金银珠玉、车架华服、宝剑古琴,正在燃烧,竟然全部都是上好的法器。
就算是给一般的净土仙拿在手中,运用起来都很衬身份,绝不丢人。
现在那些法器,却被烧得灵光皲裂,在妖风烈火之中,逐渐焚化。
昆仑正宗的真传弟子、高层上师们,可以说是个个都富可敌国,已经称得上穷奢极欲,但是,就算卧佛昆仑僧身亡,也不可能给他烧掉这么多的法器陪葬。
阴光法师暗自惋惜,又惊心于豪富阔气。
宫中的侍女早已出来拜见过冥河姥姥,称是圣母正在伤心,请他们在外面饮茶暂坐。
三言两语间,也提到圣母宫如今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圣母宫的太子铁背虬龙,被峨眉派的人上门行凶,偷袭所杀,已经停灵一百零八天。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要下葬,所以才会大肆焚化虬龙太子生前喜爱的各式法器,赏玩使用过的物品,以致哀悼,另外还有一些旧物,到时候会随太子一起葬下。
“说起来,姥姥我至今还不知道,圣母究竟是与谁生下了这么个虬龙太子……”
冥河姥姥坐在茶亭之中,目光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些什么,轻声嘀咕。
“似乎自从听说有这么个虬龙太子在,就只听说他如何如何受宠,如何骄横跋扈,究竟是什么地方值得圣母如此宠爱?”
阴光法师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言。
乌灵圣母自己不提,那这种事情,就算他是昆仑正宗的人,也不好多聊啊。
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圣母宫大殿灵堂里面,终于又有侍女出来邀请。
冥河姥姥脸色一整,快步走向圣母宫灵堂,哀声婉转,如黄莺泣血。
“老姐姐,这么多年不曾来看望你,竟然不知道,贤侄被峨眉的那群狗贼所害!!”
“哎,哎,真是天妒英才啊!”
“老姐姐为什么不曾去信告诉小妹?我若知道此事,一定早就杀上峨眉,跟他们拼命,舍得这身修为不要,也要为老姐姐讨回一个说法来!”
乌灵圣母外貌如四十上下,却白发苍苍,身穿黑绸青绦八卦道袍,头发挽起一个道髻,中间用玉簪穿过,这时也凤眼含泪,与冥河姥姥四手叠握。
“我儿仓促殒命,我也是悲痛欲绝,这段时间以来,不知昼夜就枯坐在这灵堂里面,要不是今天小妹来访,我恐怕还没有办法收拾心情。”
“那峨眉强梁之辈,我迟早要他们血债血偿,小妹你却不可轻举妄动,若是又害了你,唉……”
冥河姥姥为虬龙太子上了三炷香,香火在海水之中,亮而不灭,三点青烟,直直透到海面上,穿入云霄。
她祭拜之后,搀着乌灵圣母,绕到灵堂偏厅之中的青玉云床之上,相携坐下。
两尊大妖互诉旧交,冥河姥姥这才说起正事。
“当今天下,真是多事之秋,我辈与人为善,一心求道的,不知怎么,却总被人欺。”
“老姐姐有所不知,之前昆仑正宗的代掌教卧佛昆仑僧,也被人所杀。”
“那赫连鹏虽然一心求法,坐关多年,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垂泪,不惜搬出当年的人情,求小妹走一趟中原,为他昆仑代掌教报仇。”
“不过,等小妹去中原一看,才发现那个行凶贼子,距离度过三灾之火,也只差了细如蚕丝、淡如蛇息般的一线。”
“若要胜他,倒也不难,若要杀他,却是难说,故此特来向老姐姐求取三千尊密魔空神子,封锁虚空,毁其元功,裂空丢散,以保万全。”
乌灵圣母脸色微动:“中原竟然又出了这样的人物,少林禅心不永,沽名钓誉,武当青黄不接,人才凋敝,此人是属峨眉还是魔山?”
“此人来历难说。”
冥河姥姥说道,“但他身边有武当的传人,也有魔山派龙云凤那小妮子在。”
“峨眉武当交情深厚,把他看作峨眉同党,是绝不会错的,请老姐姐借出宝物,我将他杀了,也正好为贤侄的仇怨,先出那么一口恶气。”
乌灵圣母这时眼中已经不见泪光,沉吟道:“小妹只怕有所不知,峨眉贼子杀我爱儿,还鼓动海妖反叛,如今我空神子已经全部派出,连同门下弟子及我八方部众,各处绞杀平叛。”
“以南海之广大,纵我亲征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夷平,若是将空神子仓促借你,只怕别处局势有变,平白又多折损我一些部众。”
南海,是世间最大的海洋,南北最宽达到三万两千里,东西最长达到三万八千里,平均深度在千丈以上。
最深的地方,更是达到三千三百多丈,换算一下,就是深度能够达到二十多里。
曾母暗沙在凡俗口中,堪称处于南海极南之处,但在修行者眼中,不过是处于这偌大南海的北部罢了。
海中现存的仙级高手,虽然也不至于比陆地多出太多,但是因为从前千百年,内斗的激烈程度,远不如陆地上的人族那么强。
所以历代积累下来的底蕴,都有不俗之处。
乌灵圣母要对他们祖地动手,自然要全面铺开,分兵牵制,否则不管是被他们合纵连横,还是设法潜逃,总要耽搁太多手脚,变数难料。
“老姐姐轻视小妹了。”
冥河姥姥默默感应大巴山那边的黄泉之水,察觉苏寒山还在与之纠缠,略略放心,说道,“我也不急着现在就借走,几天时间,还是等得起的。”
“就这几日里面,小妹愿与姐姐联袂出击,把最难啃的那些骨头全部拿下,等蓄成大势,再借走空神子,应该不至于让姐姐太难办了吧?”
乌灵圣母目光转了转,斩钉截铁道:“好!”
“我儿停灵之期已过,我既从悲痛中走出,也正该大展拳脚。”
她走向灵堂,抬手一指,灵堂地面突然凹陷,出现一个咕嘟嘟浊水翻滚的黑暗洞窟。
虬龙太子的棺材,落入深深的洞窟之中,很快掩埋不见。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动手。”
冥河姥姥听了这话,欣然起身。
不过在离开灵堂之前,她心中那个好奇的念头,又泛了起来。
铁背虬龙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物,世上想知道的人很多,不过有胆子探寻的实在太少。
即使不提乌灵圣母,光这铁背虬龙活的时候,外人想探他的血脉也不是易事,现在既然死了,思维修为已经消散,剩下的血脉更容易探查。
冥河姥姥就回头看了一眼,一眼之中,已经勾动冥河黄泉的虚幻念头,深入洞窟,凭空出现在棺材里面,以最隐秘的手段,悄然探测过去。
不过,那个黄泉虚幻念头刚一呈现,冥河姥姥心头便猛的一跳。
那个棺材……
那棺材里面,根本空无一物!
只残留着一种森然无情,精密到了极致,把皮肉骨骼,颅脑脏腑,血脉本源,七情六欲,残余念头,层层分割,剥夺取走的感觉。
世人夸耀说,天心不算高,人心第一高。
人心情绪念头之复杂变化,确实是绝难分割清楚的东西。
而世间生灵血脉,也是经过万物演变,交相干涉而来,其中累积的冗余痕迹,同样不可胜数。
要整个的剥夺血脉不难,要截留魂魄更简单,但要分割的这么透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不像是分割剥夺,而像是剖析回收。
这铁背虬龙,好像最初就不是一个从万物蒙昧中,自然诞生的生灵,而是被精心制造出来的人物。
虬龙既死,乌灵圣母自称悲痛欲绝,却不急着报仇,反而在这灵堂里面坐了一百零八天,这个时间里面,到底是在干些什么?
冥河姥姥隐隐察觉到,那具棺材,开始沉入其他的棺材之中。
棺材之外,还有棺材,而那些棺材,正随着乌灵圣母起身将要离开的动作,而有所推移。
冥河姥姥二话不说,掐断了跟那丝黄泉虚幻念头的感应。
她察觉到那些棺材中,运转着极奥妙的法力,恐怕是乌灵圣母真正的根本道法,隐藏起来的大手段。
但她忍住了念头,并未窥探。
那样的东西,若是被窥探到了,很难说还有没有这个姐妹情深的场面了。
“冥河……”
乌灵圣母忽然顿了顿步子,语气悠远,“虬龙出世已经三百年了,他这一死,我是真有些伤心的,也顺带勾动了我别的多情之意。”
“譬如你与我的姐妹之情,不过,我们修行之辈终究有些秘功密法,是只有自己能享用的,绝不愿分享出来。”
她看向冥河姥姥,“世上妖怪很多,但一株枯朽的死木,既非活物,又没有受祭拜,也没有被制作成器皿,究竟是如何诞生灵智,懂得修行,成为大妖,这个秘密,我也没有向你追问过。”
冥河姥姥与她对视,柔声一笑,转头看向圣母宫外。
“海中蠢物,敢跟姐姐作对,真是不知死活,我们快走吧,小妹已经等不及要大开杀戒了!”
………………
“好好好!”
鲛人一族的祖地外,白一子试着张嘴说了几个字,果然再无精血元气流散,大喜过望。
“好兄弟,你这手段真是不俗,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能把自己念头当药喂给旁人的!”
苏寒山的念力,并不是直接由魂魄产出,而是靠着金丹调动的惰性元气,本质就极细腻低负担,然后再经过玄胎元气的碾压,小五行生克雷法的转化,才能流畅的这样为人疗伤。
范仲淹展示的《千字文》真意,则正好充当了最后一道净化药效的工序。
否则的话,就像雷玉竹运转大阵,转化出来的神魂真磁,只能像护甲一样套在魂魄外,或者至少该算是虎狼之药,是不能给重伤之辈疗养的。
“我虽然补回了你心神厚度,防止了伤势恶化,但你的伤还不算全好。”
苏寒山为他疗伤之时,对方初始还有些警戒,后面已经坦荡放开,任凭苏寒山的念力触及他的神魂。
对苏寒山而言,也是头次有这样的机遇,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地方。
元神高手交战时留下的伤,恐怕普遍都能带有一种磨损境界感悟的特征。
就像一个人练字千百万遍,笔中已有深意,被人砍了之后,虽然吃了灵丹妙药,伤养回来,拿笔的力道全在,但感触上却不对了,需要重新养练。
欧阳春的记忆之刀,也只是乱插在敌人的记忆之中,还没办法精准的选定目标,砍掉别人的武学境界。
而降魔武道,修炼到相当于神府的境界后,就算没有特意朝那个方面努力,竟也有这样的神通,真是灵奥难言。
“只要伤没了,那点感触,我很快就能重新悟得。”
白一子信心十足,忽然倒翻了个跟斗,朝气蓬勃,喜形于色。
竟然好像真的就是个少年,心态比他的外貌还要年轻。
“对了,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陆海金灯的气息?”
白一子凑到苏寒山身边,忽然矮下腰去,盯着苏寒山右手食指的位置。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看得很清楚,那根手指看似细腻的光晕里面,全是小到极致的魔鬼面孔,其中有些魔性,让他颇感熟悉。
苏寒山挑眉,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法体这个位置,曾经被夏遂良的三尖两刃刀肢解,但现在的法体可是重塑过的。
“你这都能看出来?”
“没办法,我跟夏遂良斗过太多次,这人人品虽然不好,武功确实很好,要不是当年被三师叔打伤,或许也已经踏入我这样的境界,不过后来,三师叔也是因为这件事被毒打。”
白一子直起身子,“看来你胜了他,这是从他的刀上剥夺出来的魔性吧?”
“我准备吃了那把刀,但还没吃完。”
苏寒山言简意赅,“我惹的人很多,有冥河姥姥为了杀我,来到南海借宝,可能会跟乌灵圣母联手。”
“我们的敌人联合了,我们当然也该联合,我的目标,最低是让冥河借不走空神子大军,你们呢?”
白一子直言:“乌灵圣母那老泥鳅,似乎要占大海灵穴,练一件至宝,练成后,怕是就能重回中土,找峨眉报复,我们的目标最差,要让大海回归均势,能与圣母宫制衡,最好的话……要能杀了这尊兴风作浪数百年的妖王!”
两人对视之间,都感到十分投缘,心中很是舒服。
陶福安几乎都没插上话,欲言又止之间,这两个人竟然已经笃定了坦诚结盟之事。
白一子还乐呵呵,转头拍了拍老乞丐的肩膀:“辽国妖怪都下了海了,少林暂时没必要在那费心思,老爷子练成偷天换日,身法鬼魅,就全速去趟少林,请八大名僧来海中助拳。”
陶福安张了张嘴,他在武当有长老之尊,平日是很爱摆谱的人,嬉笑怒骂之间,都要带些指点晚辈的意思。
但是遇上了白一子,他也真是没脾气,两边的身份家门,还没细报一报,谈谈江湖渊源,这就开始分配起活计了。
“海中这个事态,着实凶恶,你既然不需老乞丐治伤,我也确实不该再多延误。”
陶福安叹了口气,一闪身,就不见踪影。
苏寒山看向雷玉竹:“你……”
雷玉竹倒是淡然,道:“被追杀这么久,我很恼火,即使不能正面斩龙,我也要敲敲边鼓。”
“好,那你帮我把这些法咒,送到冰晶上点出的位置。”
苏寒山答应的很利落,将那些已经记熟的冰晶板,连同丹药状的一堆灰暗冰蓝法咒,交给了雷玉竹。
“法咒?”
白一子看了看,虽然瞧不出全部奥妙,但也看出一点效力,道,“灵穴关系大海生民的延续,那老泥鳅要占用绝根,固然恶毒,我们也不好去打这个主意。”
“不是灵穴,灵穴中念多于气,而且太稳。我是种咒于气脉半途,要借天地之流势,自然而然罢了,若硬抽灵穴,反而不美。”
苏寒山手掌中浮起条条光芒,交织成咒,说道,“现在我只有这法体出行,还不算真正度过水火二灾的元神战力,分头行动,种咒更多,与你方联手才更有意义。”
“你我正好去那些麻烦的地方,种咒的同时,捕捉空神子解围。”
“天地转,光阴迫,要活得痛快,反而不可懈怠啊,我想乌灵圣母等辈,不会比我们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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