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4日,周三。
方子业洗漱完时,比方子业早四十分钟起床的洛听竹已经整理完毕。
天气燥热,她穿着一件白色牛仔超短裤,上面配着一件淡绿色的Polo衫,头发提前束起,整个人显得元气满满。
时间且六点二十分,方子业就领着洛听竹出门了,两人打算打车去赶一碗渝市小面作早餐。
“师兄,等会儿我们取点钱吧。还得买一个白事红包。”
“我刚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关于董教授的讣告。”洛听竹说。
方子业已经打好了车,差不多还有四分钟到,道:“白事红包现在不一定买得到,可能需要去特定的市场。邓老师那里应该有多余的。”
“医院给董教授发讣告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救人这件事,就是值得宣扬的正能量。”
“我在工作群里面也看到了董教授的讣告。”
方子业说完,就发现洛听竹把手机放进超短裤的口袋里,微笑着抿了抿嘴,笑而不语,偏头对方子业看着。
方子业立刻意会,现在洛听竹还没有到本院的工作群,所以她看不到群里面的讣告,只能看得到朋友圈的讣告。
“早晚的事情。”方子业安慰说。
“不着急,我等博士毕业后,还要去老师邓勇那里过度一个博士后流动站的工作经历。”洛听竹摇头,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非常有目标性。
“这样也挺好的。”
“红油抄手味道怎么样?”方子业继续与洛听竹打探。
这一家渝市小面,洛听竹是经常去光顾的,她应该吃过里面大部分的小吃,不然也不会建议方子业去赶早点。
洛听竹龇牙浅笑:“好吃是好吃,但不建议早餐就吃,以师兄你吃辣的能力,等会儿手术过程中可能会跑厕所。”
渝市的小吃,不说很辣,但非常麻,如果不是经常吃这一口的人,非常容易打标签。
“那我还是老实地吃微麻微辣的小面吧。”方子业便不再多想。
……
七点整,方子业就又领着洛听竹往医院方向赶。
方子业只需要八点左右赶到科室里即可,但洛听竹是必须要在七点半到手术室报到的。
洛听竹自己都知道,以曾全明教授对洛听竹的溺爱,就算洛听竹八点前赶到也没事,可洛听竹在工作场合,从不恃宠而骄。
反而她会比任何人都有时间观念。
只是方子业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好奇问:“听竹,你师姐现在怎么样啊?还没有回科室里么?”
方子业可还记得,洛听竹这小妮子,平时里看起来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可也记仇得很。
曾全明教授以前还有一个博士叫黄曦若,当着洛听竹的面非要加自己的好友,洛听竹自己都出面了,黄曦若还坚持。
也正是她的出现,让洛听竹找到了自己可以去麻醉科发展的路线。
“回了啊,六月十六号就回了。”洛听竹坐在后座,看向方子业,目光轻扫。
“我的意思是,你也没有必要和自己的师姐僵化关系,大家以后可能是同事,至少也是一個师门的师姐。”方子业解释。
“我又没有怎么她,是她自己接受不了我进步比她更快,更能讨得老师的欢心。”
洛听竹的臻首归正,有点轻微傲娇:“我从不说别人一句坏话。”
洛听竹自己在那一届的八年制混得太好了,转专业的事情只要给老师说一声,取得导师的同意即可完成转专业。
方子业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多虑,洛听竹在正常的人情往来上可能火候不够,但在人际关系的处理方面,她是处理得极好的。
在国外的时候,洛听竹蹭了一位非本校的国内师姐很多便利。这要是不讨喜的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那是肯定的,我们家听竹能取得曾教授的喜爱,全靠自己的优秀。”方子业夸了一句。
他又发现,其实洛听竹不是不喜欢被夸,只是心里喜欢,而不表于色。
她接受了太多的夸奖,一般人的夸奖,她都不太往心里去。
可其实,洛听竹还是喜欢被夸的。
洛听竹的一双小手有点紧张地整理了一下polo衫的下摆,很诚实地说:“那也不全是,我看得出来,我老师之所以很喜欢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师兄你。”
“老师很多次都隐晦地表示过,希望我能把你也拉去麻醉科。”
“不过我没答应。”
“外科可以没有洛听竹,但外科应该有一个方子业的外科医生。”
方子业听着洛听竹的‘马屁’,赶紧摆手:“可不敢当,这句话是钱老妻子形容钱老的,我肯定永远达不到他的高度!”
“我觉得能,我不往外说。”洛听竹压低声,嘴角的弧度弯弯。
方子业就觉得心情特别好。
……
方子业把洛听竹送到了外科楼下,而后就赶紧往骨科大楼方向赶。
周三,是陈芳副教授的手术日。
不过方子业刚到科室里时,刘浩江就主动找到了方子业:“业哥,我们组昨天没有排毁损伤相关的手术。”
“所以我师父说,业哥你今天可下手术室,也可以不下。”
“今天安排的四台手术,师父他自己也能搞定,其中一台不太确定的,师父已经联系了韩元晓教授。”
方子业听完,仔细地看了一眼刘浩江笔记本的手术排列表,看清楚手术的内容都是骨折或者骨缺损后,轻轻点头。
“行,那浩江你替我给陈老师解释一下,我今天还有点其他的事情安排,就暂时请个假。”
“没问题的业哥。”
“业哥,你吃早饭了么?”刘浩江接过笔记本后,盒盖上并略讨好问。
师兄弟之间,互相请吃早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以前方子业也有问过金宏洲吃没吃早饭。
“我早上提前出门去吃了一碗渝市小面,伱们自己安排早餐吧,下次一起。”方子业婉拒。
接着转头,轻轻拍了拍手:“大家都注意一下,今天早上九点半,我会进行科室里的病历和医嘱普查。”
“大家都准备一下,查漏补缺。”
“袁老师组,彭教授组的管床医生在工作结束后先不着急走。”
“陈教授组的病历和医嘱,不在今天的普查范围内。”
听到方子业的话,进修医生李显龙立刻转身一僵:“方总,九点半就开始吗?能不能下午再开始啊?”
六月份,进修医生还有三个,分别是赵新乐,王亮和李显龙。
但赵新乐跟着邓教授去了手外科,王亮也跟着韩元晓出走。
目前科室里,就只剩下李显龙跟着彭隆副教授。
李显龙此时的面色稍紧张,很明显就是出现着大量的空缺。
“锦环,怎么回事啊?”方子业马上问熊锦环。
彭隆副教授组,下级医生依旧是原配,博士就是卢哲甫和熊锦环两人,其中熊锦环负责病历和医嘱,卢哲甫负责手术排序。
还有一个未开学的拟博士,也是在七月份进入到了科室里跟班,目前分管出院病历的审核,叫蔡明名。
熊锦环马上道:“业哥,龙哥一直说他会写,但我刚看了一下,还是只建立了模版。”
“手术的病人,则是到术前小结。”
“我以为龙哥会写。”
熊锦环也无奈啊,他只是跟班住院总,没有实权,只能劝。
李显龙是个成年人,他答应了写却不履责,熊锦环也不能绑着他写。
方子业坐在了电脑前,认真看完了李显龙分管的两张床位,新入院病人除了值班医生必须要做的入院谈话签字记录之外。
其余几乎都是空空如也,就只有一张空白的模板。
另一个术后的病人,术后的病历也是模版一张。
方子业就脸色轻黑地眼角一囧,看向李显龙。
李显龙与自己的老师同龄,此时满脸带笑说:“方总,熊博士,我今天肯定写,今天上午查完房之后就写,也很快。”
方子业深吸了一口气:“龙哥,你要是不想管床,你就直接说,我可以把你的床位分派给其他人。”
“你这样留着病历不写,就是纯心想要坑害我啊?”
“万一被查到了,你没事儿,我就麻烦了。”
“我希望仅此一次,而且,龙哥,你还得把病历写得更加全面点。虽然你是大哥,算是前辈。”
“但这里是中南医院,我们医院有我们的制度,我们科室也有我们自己的制度,如果再出现一次,就不要怪我直接给刘煌龙教授汇报了。”
8小时必须完成首程,24小时必须入院记录。
你接了管床医生的活儿,却不干事儿,这不是给方子业找事么?一旦被查到,这就是丙级病历。
这不是给方子业和创伤外科找刺激么?
“方总,我以后一定注意。”李显龙双手抱拳。
“嗯,龙哥,咱们相互体谅一下啊。在其他方面,你如果有什么需求的话,可以提出来一下。”
“刘教授已经说了,你们进修医生与博士培养待遇相同,咱们也得做好本分事情不?”方子业这话已经算得上说得比较严重了。
李显龙便不再回话,而是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与此同时,严志名就对方子业道:“子业,虽然你是揭翰的师兄,可我也要点名批评一下他啊。”
“你说,他干啥了?”方子业满脸杀气腾腾。
如果自己的师弟揭翰什么事情没做好,那正好杀鸡儆猴。
对外人,方子业可能还需要有一定的顾虑,但对于揭翰,方子业处理起来是绝对不手软的。
“揭翰也学着子业你当初那样,对照着文献在科室里开医嘱和写病历,但偶尔,他会错开医嘱。”
“医院里值班护士已经提醒了好几次,下一次还是要让揭翰注意一点,细心地把医嘱的用法和用量开准确。”
“我的意思是,最好还是按照药物的说明书开。不要只对着文献来开。”
“国内的一些药物说明书与国外还是有差距的。”严志名道。
方子业闻言,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我等会儿就给他说。”
“要是他再出现一次,我让他请我们科室里所有人吃早饭。师兄你狠狠地抓,为我们科室里的兄弟谋福利。”
严志名闻言马上点头:“那感情好……”
正这时,揭翰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与兰天罗二人,还非常开心地聊着什么事情。
“揭翰,你过来一下。”方子业朝门口喊道。
揭翰和兰天罗闻言立刻停止了聊天,而后分开。
等揭翰到身前后,方子业就把严志名所说的事情给揭翰讲了一遍:“这件事是不是事实?”
“国内的说明书?哦,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严师兄,我平时都没注意这件事。”揭翰马上说。
一般而言,文献推荐的剂量,都是经过了考量的。不过,或许也要考虑到现实说明书的束缚。
越过说明书给患者开剂量,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是需要自己担责任的。
而如果是按照说明书吃出了问题,则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不会在这个程序上有什么纠结。
说完这个,揭翰又平静道:“师兄,等会儿我和天罗把文章初稿发给你一份,你也帮着修改一下哈。”
方子业闻言,整个人一闪:“什么?”
“你不是前两天才说?”方子业脑子稍稍有点宕机。
“师兄,我最近很久都没有发文章了,不代表我没有写哦。”揭翰接着走近,来到了方子业的耳旁。
“师兄,我已经存了十几篇文章,只要填数据,微修就可以发了。”揭翰还给方子业丢了一个重磅炸弹。
十几篇。
不是一篇,也不是几篇。
方子业觉得错愕,但又在情理之中。
揭翰这个逼的文章书写能力,不管是师父还是兰天罗,都望尘莫及。
当初自己给他发了几篇小作文,他在一个月不到就将其成稿投了出去,且自己还写了一篇meta分析。
方子业就对隔壁的严志名说:“师兄,其实我觉得揭翰的问题也不是很严重,您觉得呢?”
揭翰写的文章,严志名也有份。
在高端的临床中,课题和文章就是大爹,如同曲艺圈的大爹。
严志名搓了搓手:“以后揭翰分管床位的医嘱和病历,我亲修。”
而后开始给揭翰按摩起来。
站在风口的猪都能起飞,更何况他还是严志名呢?就算不留中南医院为避嫌,去省人医也挺香。
不一会儿,聂明贤也到了科室里。
而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找到了方子业,并且把方子业单独叫了出去,两人到了住院总办公室后,聂明贤主动地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冰咖啡。
一饮而尽后问:“子业你不来一口么?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消息。”
方子业也取了一瓶,开盖:“贤哥,你说。”
“我通过我的人脉,请到了一位非常擅长动物试验的高手,他告诉我,他或许可以过来帮忙我们课题组搞一下毁损伤家兔的模型。”
“而且他对这件事也非常感兴趣。”
“就是他有两个小要求。其实也就是一个。”聂明贤面色兴奋地道。
聂明贤肯定也有自己的人脉,而且方子业清楚,聂明贤的人脉,可能不会比自己差。
毕竟,聂明贤优秀了这么久,对人脉的经营肯定不会太差。
“贤哥,你继续说,这位大哥或者大姐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方子业说完,浅浅地喝了一小口。
“第一,如果这一次我们不给他经费补贴的话,他就希望可以在这样的课题里挂个名。”
“如果我们愿意给经费补贴的话,一天一千五到两千,还要包食宿,预计一个月左右。最后没搞出来,我们包食宿即可。”
聂明贤说完,又喝了一小口咖啡:“子业,这并不是狮子大开口,他去医药公司搞临床课题的话,医药公司每个月给他的补贴是六位数起。”
“这真的是一个大高手。纯粹的科研型人才。”
术业有专攻,方子业其实没特别接触过比较高端的科研型人才。
方子业第一反应是对方要得有点多,但仔细审视聂明贤的话,又好像觉得对方的提议是在情理之中,是给了聂明贤很大的面子了。
“可以,贤哥,你联系一下对方吧。”
“这个动物试验模型,如果可以早点搞出来,我们就可以提前进行教学开班,到时候即便是早十天先进行教学班,就可能让三五个患者保住肢体。”
“这个钱花得就不冤枉。”方子业道。
动物试验模型可以批量生产,可以相对无限制地试错。如果一旦成功,将方法学广之于众,方子业相信,很多顶级的教学医院,都会在一两年内对毁损伤的治疗有所进展。
千万不要小看很多人的资质,华国优秀的人还是蛮多的。
“那我就和对方说了啊,最后不能食言啊。”聂明贤认真问。
“不然我就得破产了啊。”
如果方子业不愿意给钱,聂明贤就只能自己掏腰包,聂明贤目前的收入,还是非常拮据的。
“放心吧,贤哥,这还骗你么?”方子业道。
聂明贤接着就与方子业对视而笑,左手拿着饮料,右手在空中轻轻地泛动,轻轻眯着眼,仿佛还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无忧无虑青年。
“……”
下午,方子业跟着邓勇参加了董老教授的葬礼。
在葬礼上,他还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医院的院长,老院长,还有几个副院长,都是到了现场。
方子业认识的一些主任和教授,包括曾全明,也都是过来了。
曾经的董耀辉老教授,在医院内还是蛮有分量的。
这一次的董教授的葬礼,并未设礼账簿,也没有收白事红包。
这一次,方子业也看到了董老教授的孩子。
邓勇还带着方子业认识了一些人,一开始的几个教授,方子业还勉强能记住姓,但到后面,方子业都快石化了。
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人,搞到最后,方子业索性连前面记住的几个教授都忘记了。
方子业上厕所时,有一位教授和他打招呼,他就觉得面熟,肯定是见过的,但叫不出姓名,只能是尴尬地喊一声老师好。
对方也没有怪罪,示意方子业进去放水……
而后,方子业竟然还看到了基础医学院的领导,还有学校的领导,也有代表来参加葬礼了。
这一次董教授的事件还是颇为正能量的。
只是,方子业觉得非常遗憾的一件事就是,并未看到董教授的遗体。
按照他的遗愿,他不愿意接受土葬。
他要把自己的躯体捐献给医院的基础医学院作尸体解剖研究或教学。
因天气太热,所以葬礼上只有他的衣冠……
他的骨灰,要等解剖研究结束之后,才能重新火化成骨灰,再交给家属。
……
集体敬礼后。
方子业跟在了邓勇教授的身后,作为学生、徒孙一辈的人再单独敬礼。
在这个过程中,方子业心里默念着:“师爷,一路走好,现在的中南医院很好。以后应该可以发展得更好。”
“希望你在下面,可以和我的另外一个师爷有怨葛就化干戈为玉帛,若没有则情谊源长。”
“学生一定谨记师爷您的言传身教……”
礼毕结束后,邓勇教授带队还想要给董教授的儿子给白事红包时,对方还是婉拒了。
“勇哥,你我还有其他的兄弟们,都是同辈弟兄,同辈弟兄没有送礼的需要,送了反而见外了。”
“家父能有你们这些学生,我能有你们这些兄弟,也觉得很幸运。”
“家父去世前,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前途似锦,把病人放在心上,好好地把医院的创伤外科发展下去,为更多有需要的病人提供服。”
“甚至救赎!”这四个字,中年咬得很重……
回程时,方子业一直在琢磨甚至救赎这四个字。
救赎很难,所以必须要加甚至二字。
回程时,邓勇教授眯着眼,靠在了副驾驶位置上打盹儿,开车的人是严志名。
车速开得很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好是过江的路上。
邓勇若隐若现的呢喃声响起:“我是在本科的时候,就遇到了恩师。那时候还是鄂省医科大学。”
“距离现在,已经整整二十八年了……”
邓勇今年四十七,二十八年前是他十九岁,那时候的他,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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