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拉钩。注意暴露。”方子业平静温柔但又果决的声音响彻手术室。
巡回护士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此时坐在了手术室计时面板下玩着手机。
她的左手边,有一个钢制托盘,托盘上早已清晰地罗列了一堆耗材,有序排列,随手就可以拿东西给手术台。
器械护士也坐在了手术台上的器械推车上,将手术的器械也是有序排列,左上角非常专业地摆放着需重复上下手术台的器械。
麻醉仪前,洛听竹一边对着麻醉仪一边拿着笔记本,请教着曾全明教授一些问题。声音很细,但问题的内容都是细心准备过的,不是那种低智问题。
反而,曾全明教授有时候的回答支支吾吾。
到了洛听竹现在这水平,不是所有心里的疑惑,都可以找老师解决,更多的情况下,需要她自己去寻找合适的答案才行。
刘煌龙进到手术室,只引得巡回护士、器械护士以及洛听竹等人的侧目,手术台上的四人,均只是在认真的手术。
在完成了一小阶段性的小操作后,几个人才转头,各自刘教授,刘老师地喊了一轮。
“你们继续手术,我在旁边观摩一下。”刘煌龙只身着洗手衣,并未急着洗手上台。
作为曾经带过组的人,刘煌龙更关心方子业袁威宏这个小团队的运作模式。
方子业闻言就说:“天罗,你继续从你那个方向进行清创,在肌肉的清创中,与受损的肌腱清创不同。”
“肌腱组织在体内的活性,与肌肉不同,无需太多的血运,所以在清创的过程中,我们应留尽留。”
“肌肉组织则必须有血运和能量的供应,肌腱只是链接装置,肌肉则是动力源,肌肉的起点和止点多是依靠肌腱链接完成收缩!”
兰天罗闻言轻轻点头,接过了方子业手里的圆刀,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局部清创,操作的过程稍微有所收敛,不如方子业那样的大开大合。
然则,即便如此,在刘煌龙看来,兰天罗的清创术能够到现在的境界,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袁威宏带领的小师门之间的配合,的确常人所能及。
……
刘煌龙绕着手术台慢步转了两圈,努力地从各個视野都看清楚了操作的细节以及各自的配合节奏后,就缓缓地往手术室外走去。
站在洗手台前,刘煌龙一边洗手消毒,一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说实话,刘煌龙有些后悔了。
方子业的教学能力虽然朴素,没有太多的技巧性,但胜在不厌其烦,且有非常深厚的知识储备,他自己,目前在毁损伤方面就是权威。
闭门造车只有死路一条。
刘煌龙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理解了方子业对毁损伤的理解原理之后,通过自己的学识,自己的聪慧,就可以将其融会贯通,甚至有所突破。
这是刘煌龙对自己资质的自信,以往的很多手术术式,刘煌龙接触后,在一段时间内,就会有一定的造诣精进。
刘煌龙以为,自己只要不去和方子业比,就算是放下了所有的防备,放下与方子业的攀比心结,自己就还是刘煌龙。
就算兰天罗和袁威宏等人有方子业的带教指点,自己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天赋将袁威宏等人拉开。
然则,这一刻,刘煌龙觉得自己错得有点离谱。
名师指导,自身的资质,缺一不可。
兰天罗和袁威宏两人,也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人,是自己花费时间去浸淫就能随意抛开的。
刘煌龙刚刚看了一圈,袁威宏在方子业的指点下,水平已经渐渐与他趋近了。
刘煌龙知道,在前几天,袁威宏的造诣,比自己还有一小段的差距。
兰天罗还远比不过自己,是积累太浅。考虑到兰天罗接触临床的时间,他再怎么妖孽,基本功也要积累些年。
“看来,自己要卸下的外衣,不止是与方子业的攀比,还有傲气。虚心求教,谦虚自审。”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多去请教,多去交流。搞不是分化的自我分化,也是不利于团队成长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刘煌龙低声喃喃。
这么一番自我安慰后,刘煌龙的嘴角微微弯起微妙的弧度,而这样的弧度,别人看不到,镜子看不到,刘煌龙自己也看不到。
但刘煌龙自己可以感受得到。
刘煌龙快速地穿无菌手术衣和戴无菌外科手套上台后,便主动要求道:“威宏,我们可以暂时换个位置么?我和子业说几句话。”
刘煌龙客气的声音让人难以拒绝。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刘煌龙如今还是明面上的带组主任。袁威宏当场就和刘煌龙背靠背地将一助手位置让开,站在了方子业的斜对面。
严志名则是被挤出了更角落的位置去。
方子业与兰天罗二人,则是等刘煌龙站定后,才开始了配合并进一步操作。
刘煌龙听到方子业说了几句后,便才开口说:“子业,你以后如果要在手术台上进行教学的时候,提前可以预备好教学方案。”
“教学这件事,千人千方。如果是在给本科生或者硕士生上大课,你一刀切无可厚非。”
“但这里是手术台,你可以将手术台当做一个小场合的私教课,手术台上的人,就只这么些。”
“比如说天罗,他很明显是对数据更加明显的。在这个时候,你可以引导他偏向于他更擅长的方式进行讲解和解读。”
“比如说,你指导兰天罗作清创术时,可以添加一些数学的简单术语,比如说二分之一,或者精确到多少厘米。”
“清创术的基本操作,就是切、劈、斜。这些操作,其实都有一定的角度范围,伱如果可以详细地将这些角度范围大致总结一下,天罗会受到更强烈的反馈!”
“我在私下里,特意和科室里的人打听过天罗的操作进展,发现天罗在技能训练室里,但凡有比较客观标准的操作阶梯,他都可以爬得很快。”
“而你的老师袁威宏的话,他是对解剖位置和解剖结构更加敏感的,你不要说这里,那里,左边,右边。”
“用更加精准的描述,哪一条肌肉就说哪一条肌肉,胫侧、腓侧,哪一条肌肉的大概什么位置,深度大概在什么层次。”
“你要相信你老师的基本功,你告诉了他这些东西之后,他就可以非常精准地定位到你所表述的内容。”
“还比如说严志名。”
“如果我没有猜测错的话,志名目前比较敏感的是图谱。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是严志名经常是看手术解剖图谱,而不是去看解剖学的文字描述。”
“他还做了笔记,会把图谱中的内容翻译成文字,证明他的空间感比较强。”
“当然,我们可能没有他这么强的立体空间感,这就需要他自己去整理分析了……”
闻言,方子业发现不仅是自己在错愕地看向了刘煌龙,兰天罗和袁威宏,都是投以类似的眼神。
方子业自己没有搞过专业的教学,方子业的教学,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吐出去,别人能够接收多少,全靠自己的造化。
但有句话说得好,一个好的老师,就是你前路的点金石。
“好,好的,谢谢刘老师。”方子业连连点头。
其实,刘煌龙所说的这些,对方子业而言并不难,只需要提前稍微注意一些讲解的措辞。
但就是这些措辞,可能会让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锚点和擅长之处。
有些人,他的成绩可能不好,但是他的空间定位点非常精准,方向感极强,基本上走过的路,尽管十分复杂,他都可以精准地进行记忆。
而有些人,则是对数字非常敏感。他的记忆力可能并不好,但是只要与数字有关的历史事件,他可以倒背如流。
有些人,则是自己对知识形成了非常系统的球状体系,整理得非常清晰,你对他进行讲解补充时,他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些知识补充到自己的球状体中,形成球状的树枝,记忆深刻。
而刘煌龙这种非常精准而深刻的分析某个人的长处,是方子业更关注的。
因此,方子业暂停了手术操作,小心翼翼地问询:“那揭翰呢刘老师?”
“揭翰,揭翰他适合自学。”
刘煌龙说完,顿了足足十几秒,才又回:“我与揭翰相处的时间不久,可也知道,揭翰的思维太过于散发,你给他说一个东西,他会将这个东西散发成辐射状。”
“只有靠他自己逐渐收拢之后,凝聚成一条线。”
“这个几乎是无解的。你对他讲解的东西越多,细节越是充分,他能辐射的线条就更多。”
袁威宏猛猛地点头:“是这样的,刘教授,我是苦之久已。”
“那你让给我?”刘煌龙憨笑着抢人。
“但我也甘之如饴。”袁威宏瞳孔一缩。
方子业几人,哪一个他都不会让的。这不是剜心么?
把方子业让到邓勇那里去读博士,是袁威宏实在没有办法了。自己能收这几个学生,这是多大的福气
别人求都求不来,袁威宏可不会自断一臂。
揭翰就在旁边,听了刘煌龙的话欲言又止,然则如此循环几次后,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刘老师,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样更好点?”
“自己选择一个自己更加适合的学习方案,自己组织一条自己最擅长理解的方式,递交给师兄。”
“我们搭建了问题的框架之后,师兄就可以对框架和框架下的细节进行填充,如果方子业师兄事无巨细地完全将框架和细节都铺叙出来,是不是就更加浪费时间了?”
这是揭翰经常做的事情,自己的疑问,就自己挑出来!
然后集中性地去问,这样可以省很多时间,也可以减少师兄和老师的愤怒。
毕竟,集中的无语和愤怒,比分散的无语和愤怒,更容易让愤怒的人接受。
“这也可以。”
“这样或许更好,因为我刚刚讲解的也只是我片面的理解,更加理解自己的,就是自己。”
“主动学习,将自己的豁口用自己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表述出来,留白让方子业酌情补充。”
“子业,我好像又给你揽了一个大活。”刘煌龙歉意道。
方子业则说:“没关系,刘老师,我觉得这种想法很好。”
心里则是默念道,无量天尊,反正所有人都不知道,你们学会了毁损伤其实就是变相地在给我‘打工’。
如今只有聂明贤和兰天罗两人的‘打工’,就让方子业受益匪浅,学识点增加的速率至少提升了百分之二十。
如今,才过去了不到十几天,方子业的学识点,又是暴涨到了四万点。
这是四万点,不是四千点,更不是四百点!!
除去周末,方子业每天增加的学识点速率,都是五千点左右。
手术继续,刘煌龙也参与到了手术中后,很明显,手术的节奏更加顺滑了。
助手的能力越高,就与主刀的配合越是丝滑。
方子业可以确信,如果现在,自己与刘煌龙、聂明贤三人合体,一台毁损伤可以两个小时到三个多小时结束。
即便是功能重建术,也可以控制时间在五小时内。
这比起五月份的一台功能重建术六七个小时甚至十多个小时,节省了太多的时间。
这就是主刀和助手的能力都提升之后的磅礴爆发力。
……
下午,四点半。
今日份的两台功能重建术,都告一段落。
兰天罗作为管床医生将患者送回病房后,刘煌龙就领着剩下的一堆人往更衣室方向走。
刘煌龙一边戴着手表,一边说:“四点半。”
“严格的把每天的工作时间控制在了八个小时左右,这样的节奏很好,劳逸结合。”
“这样的状态,暂时就不需要再增加一台了。”
“手术以质量为主,没有必要求多。”
“威宏,你今天有安排吗?没有安排的话,就一起去吃饭啊?”
“这个月,大家都辛苦了。”
袁威宏闻言,想了一下道:“那就谢谢刘教授了,我给家里发个信息。”
七月份,科室里的团队重组。到目前为止,大家的配合还算默契,氛围也算是逐渐变好。
劳逸结合,累了将近半个月,小组内小聚餐一下,也是正常之举。
“那我就订位置了,你们这些小家伙,有没有人提前有约会的,有就提前说,没有我就默认你们晚上都有空。”刘煌龙团问方子业一群人。
周五,即将迎来周末。
周末是约会的好时节。
方子业看到刘煌龙的目光刺向自己,笑着问道:“刘老师,介不介意加一个人啊?”
严格来讲,洛听竹并不太算局外人。
当初作为创伤外科唯一一名女性研究生,洛听竹可是科室里的‘团宠’,至少大家对她都还算和善。
“放心吧,麻醉科的曾主任和曾主任的学生小洛麻醉医生我自己会叫的,你还有没有其他人要邀请?”刘煌龙对方子业泛出邪魅的笑。
很明显是在暗示方子业要不要明着来一场渣男的修罗场。
方子业则是在下楼的时候扭了一下肩胛骨:“刘老师,那就再叫一下源培呗?培哥目前把组内管理得井井有序的,也是蛮辛苦的。”
方子业这一次再回科室,是真的发现自己非常轻松。
李源培太过于给力,方子业只要跑平会诊、偶尔去练功房,出院病历签字即可。
连实习医生的分配工作,如今都不需要方子业做了。
方子业有提议过给李源培开点钱的,不过李源培也不好意思收,方子业也就不好意思强给侮辱人——搞得好像李源培是他雇佣的助手。
“好,你把人叫上吧。”刘煌龙一边编辑着信息,一边说。
说话间,众人来到了更衣室的衣柜前,方子业就开始脱衣服穿上自己的便衣。
揭翰忽然开口了:“师父,师父!~刘老师,有回复了。”
袁威宏也在脱洗手衣,听到话被吓了一下,勒了一下下巴下的脖子,差点没原地被送走。
蓝色的洗手衣被袁威宏捏挤在手里,看向揭翰。
不过揭翰把手机屏幕给袁威宏面前一伸后,就笑道:“师父,一审直接到接收。而且编辑部还有后续的约稿,您和刘老师回吧?”
方子业闻言脱下衣服后,也是伸头看了看揭翰的手机屏幕——阅读了一遍后,总结如下。
揭翰投JAMA主刊的毁损伤保肢术文章已经被接收,编辑部发信息过来表示祝贺。
与此同时,编辑部还热情地邀请,希望可以为专科术式进行命名,并希望后续的科研成果,可以继续投稿给JAMA。
JAMA甚至可以以约稿的形式来预约稿子,只要稿子发过去,就第一时间审核,并尽快安排发表。
全世界范围内,因毁损伤截肢的患者,数以百万计。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地创伤性损伤数据,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比较好的解决办法,而且它还是以后热门的发展方向。
即便JAMA杂志期刊逼格非常牛,但遇到了这样的稿子,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
技术要发展吧?汽车等行业也要继续进步的吧?
随着城市的发展,更多的高能量损伤越来越多,毁损伤的发生率只会增高而不会变低。
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文章,肯定是会提升JAMA影响因子的文章!
对,期刊杂志的影响因子,是可以被提升的。
影响因子=当年被引用的文章总数/前两年发表的文章总数。
一般JAMA主刊的每年文章总数都是固定的,如果一篇文章的被引用次数很高,那就是高质量的文献,必然是可以提升杂志影响因子的。
这一篇毁损伤母胎文章,被引量绝对会爆。
自然,其实也可以投稿给nature期刊,但到了JAMA和nature这样的层次,哪一种期刊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单篇文章的影响因子也可以提升的。
如果你的引用量爆了之后,其实影响因子这个东西,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反而你这个团队和作者的名字,就是一个标杆。
袁威宏瞬间也不追责揭翰差点吓到他被勒的事情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
如果你在硕士期间就可以发表JAMA这样的期刊,或者说,不用JAMA,只要BMJ,你都可以喊“小袁,给我倒杯茶”。
这当然是夸张,其实也有一定程度的真实性。
通讯作者是方子业与刘煌龙、邓勇三人共通讯。
刘煌龙看完后也道:“子业,这件事你就看着办吧,后续要不要继续投稿给JAMA,你自己选择。”
“稍微客套点,欲拒还迎最好,不要太直接地拒绝,但也不要答应下来,不然老外会以为你是同意了的。”
刘煌龙怕方子业没有过通讯作者的经验,就指点道。
方子业看向袁威宏,袁威宏也道:“你自己学着处理吧,以后你也要带学生的,总得自己开始与编辑部联系了。”
“你还指望你师父帮你一辈子啊?”
方子业嘿嘿一笑:“师父你肯定会的。”
“那就更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了,今天晚上搞点酒。袁威宏,你没问题吧?”
“现在科室里值班的人很多,基本上的急诊手术,子业他们都能搞得定,他们搞不定的,我们这些人也老了。”刘煌龙再次提议。
“是啊,老了。搞一点就搞一点。”袁威宏是最大的赢家,他哪里有不同意的?
然而,虽然刘煌龙和袁威宏两人的语气有一种颐养天年的挫败感,但在方子业等人的眼里,就显得甄姬儿个古怪。
刘煌龙今年三十八,袁威宏三十七。
医学专业!
老了!
这个年纪和老了都完全不挨着。
很多人,在临床医学领域,都还才开始发力,还远远没到黄金期和巅峰时期,还在飞速的上升期。
不过,师父乐意的话,他高兴就好。
一行人组队赶往吃饭的地方。
刘煌龙单独开车,为袁威宏等人留白。
袁威宏则直接用小电驴把方子业给载走了,把“势利眼”三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兰天罗和揭翰等人在后视镜里一边摸鼻子一边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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