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苏成意才真正明白了陈锦之经历了些什么。
要说起来,这些事情从前他也知道,可是从没有细想过,事实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眼前。
她在风雪之中跋涉了四年所积攒的一切都被毁灭得一干二净时,所有人都质疑、反对她的决定,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于是陈锦之在对世界的困惑和对未来的迷茫中,跌跌撞撞地一个人走完了这样的前半生。
那到底凭什么这些都让她受了呢?
苏成意从一开始就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到现在更是想不明白。
每次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就有人会跳出来企图把她拉回当初的泥潭里。
她只是想好好生活,到底碍着谁的事儿了?
或者说是因为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缠苦命人?
去他妈的,想都别想。
苏成意咬着后槽牙想,他不信所谓的灾厄和命运能缠着人一辈子。
就算是,他也会替她斩断这一切。
就算熬到七老八十岁了,他手里拄着拐杖才能勉强站稳,也会为此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
或许是意识到身边这位正在因为所看到的一切而心生熊熊怒火,陈锦之牵起他的手指晃了晃。
“你看到媒体发布的我妈妈的照片了吗?”
苏成意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了一声。
“嗯,看到了。”
想到那张照片所拍下的画面,他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你妈妈长得和你很像。”
陈锦之轻轻一笑,点点头道:
“是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关于自己的造谣和爆料,陈锦之看得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心情截图下来留作佐证。
唯独这一条,她看得呼吸一滞。
她知道这张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拍摄的,甚至如果镜头再往左边挪一点,就会拍到匆匆赶过来的陈锦之。
她那时候应该还背着书包,袖子上别着属于中队长的红袖章。
学校要求他们检查工地的清洁情况,再过两天就会有上级领导来视察。
陈锦之并不想参与这样的事情,因为知道留妈妈一个人在家的风险很高。
她一旦发起病来,打砸东西也就罢了,有时候还会用头撞墙,不是满头大包就是鲜血淋漓,骇人极了。
更糟糕的是她有可能会从家里溜出去,而大街上什么人都有。
许多小孩会追着她扔石子儿,骂她是疯婆子。
所以每天下午,陈锦之都是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之中度过的。
好在她脑子聪明,尽管有着这些生活上的麻烦事影响,学业上还是永远名列前茅。
检查工地的时候,她牵挂着家事,脚步匆匆,只是走一個简单的过场就给予了“A”的评价。
可惜和她搭伴的同学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片落叶也要记录扣分。
陈锦之被他耽误了回家的时间,非常罕见地垮了脸。
正要发作的时候,有住得近、已经回了一趟家的同学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报信。
“陈锦之!你妈妈被警察抓走了!”
陈锦之马上丢了扫帚,匆匆忙忙地往家跑去。
尽管比同龄人成熟,但心智终究还是小孩子,一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一路上违反交通规则闯了好几个红灯,才看到自己巷子的路牌。
往日里总是有许多中年妇女围坐在这里嗑瓜子,今天却都没影了。
因为都围在另一边看热闹。
陈锦之人小力气也小,喊了好多声“抱歉借过”“麻烦让一让”,才终于扒开人群挤到了前排。
舒望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人围在中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瑟缩着。
另一边正在怒气冲冲地控诉她的人是个常常在附近出没的小贩。
陈锦之说:
“我见过他,他卖的都是一些自己做的手工玩具,很受小孩青睐。
比如纸糊的风筝,竹条编的蚱蜢,或者毽子沙包一类的。”
苏成意听她说着,下意识反问道:
“你喜欢这些吗?”
苏成意记忆中,外公常常带着他去买这些玩具,不过苏成意并不感兴趣。
一是觉得幼稚。
二是一旦玩起这些,必定会有自来熟的小孩凑过来搭话。
要么是为了炫耀他自己的玩具,要么就是拐弯抹角地想要一起玩耍。
因着这两个原因,苏成意自然是对这些玩具敬而远之。
不过,陈锦之居然也会喜欢这些吗?有点意外。
“当然啦,我那时候说到底也是小孩子嘛。”
陈锦之对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弯出一个非常好看的弧度。
“最喜欢的.是风筝。”
学校附近就有一片草坪,花花绿绿各类造型的风筝摇曳上天,小孩们牵着线“呼啦呼啦”地跑过,热闹极了。
但这些跟陈锦之没多大关系。
有这个时间,她不如去小卖部帮忙看一会儿铺子。
不仅可以赚个五毛一块的改善一下伙食,还可以顺带把今天的作业写完。
所以人群之中陈锦之总是目不斜视,最多最多,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偷看一两眼。
漫天的风筝飘摇,衬得天空广阔极了。
“我有时候会想,风筝线断掉的话,会飘到哪里去呢?”
陈锦之偏着头说道,她的眼神颇有几分深沉。
于是苏成意下意识以为她在想什么高深的哲学问题,比如我生从何来死亡何处一类的。
陈锦之瞧他的眼神,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好啦,我其实只是在想——如果恰好飘到我家阳台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顺势捡走。”
这下苏成意也被她逗得笑起来。
嗯,看来有时候还是会冒出来一些小孩心性的“坏心思”的。
“可惜一直没有等到。事实证明,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风筝。”
陈锦之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把话题拉回正轨。
“那个小贩说,我妈妈拿了他的东西,又不给钱。问她话呢,她就只顾着摇头,也不回答。
围在旁边的人也不是警察,只是社区人员。毕竟只是这些小玩意,报了警也不会受理的嘛。”
“旁边围观的人都因为这出闹剧而笑得很开心,说这疯女人要偷也不会挑个贵点的偷,偷这玩意能顶什么用。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
我觉得我努力了好久才让附近的人认可她是一个‘不会犯罪的、人畜无害的病人,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为什么一定要给别人欺负她的机会?”
陈锦之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颤抖,微红的眼圈引得她眼尾的痣也浅浅泛红。
“所以我冲上前去,挡在她面前,大声地问那个小贩她到底偷了什么,你们怎么能这样。
那个小贩愣了一下,没说话。
我猜恐怕是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小孩。
社区人员打圆场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说到底也是偷,不能容忍这种风气。”
听着她的声音,苏成意好像能想象出来那时候的小陈锦之是个什么模样了,可能像一只护食的小狼崽。
“然后我就把书包倒转过来,从里面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钱”
陈锦之噙着泪眼苦笑一声。
“一角两角的,说不定还有一分的。就说我赔给你们!你们不准抓我妈妈。
嗯.之后人群就散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有人拍了照片,不然肯定会如法炮制,逼着他删掉。”
“回家路上我一直不理她,我没有觉得丢脸,只是觉得很害怕。
今天她只是偷了这样一个便宜的物件,如果她去偷别人的金子呢?她真的会被抓走的。
她被抓走了,那我要怎么办。”
“她就这样唯唯诺诺地跟在我后面,裹着身上那件很厚的大衣,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和普通人不一样。
直到进了家门口,她才叫住我,而且居然还呵呵笑了起来,我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然后她掀开大衣,里面居然藏着一个风筝。
是小燕子的造型,经过刚刚那一出闹剧,骨架都已经折断了。
歪歪扭扭的,已经飞不起来。”
陈锦之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难猜,可是苏成意还是听得难受极了。
“后来邻居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没有偷别人的东西。
这个风筝是别的孩子嫌弃太小,丢在一边不要了的。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到我喜欢风筝的,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
陈锦之的眼泪带着温热的温度将苏成意的衬衫领口濡湿。
她很少有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偶尔情绪失控时,掉眼泪都掉得很克制。
那张照片的评论区下面一句句全是难听至极的话,有人已经通过这张照片编出了完整的故事。
一会儿说她想拐走别人家孩子去卖掉,一会儿说她想抢别人的包,一会儿说她砸了别人的铺子。
反正就是看图说话,莫名其妙把人编排成了一个仗着有精神病所以无恶不作的人物。
还有人在评论区建议让陈锦之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说肯定会遗传。
“她没有偷东西,她也不是会咬人的疯子,她根本没有那么坏的。”
陈锦之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已经像是喃喃自语。
苏成意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跟着她的话一遍遍重复。
“是的,她没有偷东西,她不是坏人。”
看起来,陈锦之做好心理准备的范畴只是关于她自己的一切。
没有想到这些营销号没底线到连“祸不及家人”这件事都不懂,竟然为了热度公布了与此事根本无关的舒望的个人信息。
他们也不懂得什么是“逝者安息”,只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就可以随意编排她的一生。
陈锦之可以沉着地接受所有关于她自己的诽谤和攻击,却不愿意无辜的妈妈被牵扯进来。
因为无论是这些无妄的攻击,还是当年她选择那样一种残忍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会让陈锦之觉得愧疚难过。
那个雨天几乎可以说是她每个失眠夜的梦魇,是余生漫长的潮湿。
终于从这样的情绪旋涡中挣扎出来之后,两人才从衣柜里钻出来。
像是两只冬眠结束的熊离开温暖的树洞。
陈锦之从她的行李箱夹层里找出了一张照片,递到苏成意手里。
照片里的舒望看起来还很年轻,一袭长裙笑容温婉,怀里抱着还是幼崽形态的陈锦之。
幼崽陈锦之看起来不太老实,正挥舞着小胖手想去抓舒望的发簪。
苏成意看得笑起来,抬眼望向她。
“小时候这么胖嘟嘟,长大怎么瘦成这样?”
“谁家小孩子不胖?”
陈锦之抿了抿嘴,神情有几分羞赧。
她伸手想夺回照片,看起来和照片里想抓发簪的动作很是一致。
苏成意抬高手臂躲过去,转身去拿手机。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拍下来。”
“不行。”
“小气。”
“怎样。”
两人正在伱争我抢的时候,苏成意的手机“叮咚”一声。
是小郑发来的消息,用词非常谨慎,询问他进度怎么样了。
“少爷,101公司安排过来的工作人员显然是个用来背锅的水货。
他方态度极其心虚,只要这边关于StarBoat的反击一出,他们那边必然慌不择路。
你那边.情况如何?Iris她还好吧?”
这条消息成功将两人带回了现实,还有摆在面前的问题亟待解决。
苏成意想了想,打字回复道:
“陈锦之自己解决了绝大多数问题,她手上有当年解约时候的谈判录音,以及当练习生期间的支出明细。
足够证明她并非自愿解约,以及所谓的金主纯属谣言。
除此之外,NS公司那边,全恩妍表示可以提供相关证据,101节目是她出面邀请的陈锦之,时间在去年六月。这一点可以证明陈锦之并不是一早就准备归国参加选秀节目。
总而言之.大多数问题她都自己准备好对策了。”
“是吗?!那太好了,今晚咱们就可以准备好方案,明天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头晕眼花,鼻歪嘴斜!!!”
小郑看起来很是激动。
不愧是Iris!和他想象中一样百毒不侵!
苏成意却没有那么亢奋。
陈锦之趁着他回复小郑的功夫悄悄拿回了照片,正小心地收进行李箱的夹层里。
明明之前因为这件事挨过打了,倒还是习惯要藏在这里呢。
大概是因为现在作为明星成天要飞来飞去的,行李箱反而是陪伴她最久的道具了。
苏成意看着她长发披肩的背影,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要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全世界看,是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没有谁会愿意将自己的过往事无巨细地交代给所有人知晓的,而必须这样做的原因甚至是那些莫须有的谣言。
真是飞来横祸。
与此同时,小郑那边还在唠叨。
“还有,蒙面歌王节目组联系你了吗?他们那边都快急疯了。
距离下期直播就剩两天了,他们都在等Iris这边的事情后续。
洪茂让我跟你说,考虑到艺人的感受,可以请假一期暂停录制,好调整状态。
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少爷你觉得呢?”
这么看来,洪茂可比101公司这群货靠谱多了。
就算是为了蒙面歌王的节目热度也好,他至少没有在这时候冒出来背刺。
苏成意关掉手机,抬眼与转身望过来的陈锦之对上视线。
她起身走过来,抱住他的腰。
苏成意低头,她微微低垂的眼睫弧度轻扬,被方才的眼泪润湿之后,越发显得分明可数。
苏成意隐约感觉到怀里的人和他一样藏着心事,而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短暂的依偎缓冲过后,来自外界的压力再一次席卷而来。
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他先问道:
“怎么了?”
陈锦之摇摇头,仰脸看他,桃花眼里盛满温柔。
“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
她稍稍一顿,像是临时换了个说法。
“担心什么?”
“仔细想想,我好像是有一点点倒霉在身上的。所以,苏老师。”
陈锦之微微抿嘴,神情认真。
“你没有必要为了我而去扮演知衿尘这个角色,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娱乐圈的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不希望你会因为我的事情被连累和中伤。
今天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可是一想到你会被牵扯进来,我就会感到害怕。”
她轻轻捏了捏苏成意的耳垂,眉眼温柔,是商量的语气。
但苏成意心如磐石,不会被温柔刀轻易拿下。
“不行。”
他拒绝得很是干脆。
“无论如何,我都要跟你同进退。”
“.”
知道此人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陈锦之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他稍微松松口,或者至少动摇一下。
而苏成意在酝酿着要问她,要不要暂停录制,或者至少先取消揭面的设计。
可是再次望向她微微泛红的眼底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时候应该和她说起的,好像并不是这些。
陈锦之需要的真的是这样事无巨细的考虑和保护吗?
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她现在所担心的,甚至只是会不会牵扯到他。
回头想想,从始至终都是这样啊。
她需要的是什么呢?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在给出同样的答案。
除了爱,别无他求。
那么,倒不如在天亮之前,暂时先抛开这该死的一切吧。
我们要在为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澄清之前,先干脆地吼上一句,去他妈的世界。
苏成意这样想,便真的这样做了。
他低头回复完小郑的消息,便抬起眼睛望向陈锦之。
迎上对方的眼神,他扬了扬眉毛,朝她摊开手掌。
“跟我私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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