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王文龙家门外。
“王建阳你这厮怙恶不悛,将来青史上定有你的报应!”
一个四十出头的读书人骂骂咧咧的走上轿子,额头青筋暴起。
沈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如此场景,不禁好奇问道:“这位先生是?”
那中年人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而是先问道:“阁下是谁?”
“在下沈。”
中年人瞬间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原来是‘曲坛盟主’,王建阳也就结交些这样的人物了……”
沈闻言颇为不悦,但他不愿意回嘴把自己拉到和对方同样程度,只是皱眉。
看那中年人坐上轿子远去,他转身进入王文龙家中,看见正在院子里看书的王文龙就问道:“门外那人是谁?好生没有教养!”
“伯父见着他了?”王文龙苦笑道:“那是南京御史孙居相,字伯辅的,因来苏州公干,不知如何打听到我的住处,便找上门来。”
“孙居相?”沈倒是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是个和东林党交往甚密的言官,闻言奇怪道:“你究竟哪里惹了他?”
“我何尝惹到他?”王文龙也是一脸郁闷。
东林党养了一堆大喷子,孙居相就是其中之一。
孙居相天资聪明,性格倔强,二十八岁中举,三十二岁中进士,三年前升到南京御史。
现在南京的官员也很缺,孙居相上任之后兼了七个职位的差事,办事非常勤劳。此时在南京有一大堆勋戚故旧,飞扬跋扈,孙居相就一个个怼过去,什么刘基的十一世孙,什么小侯爷,但凡有点啥问题,孙居相就积极对上面打报告,整的这些王孙公子对他气的要死。
按说他能好好办事就是个好官,王文龙对他也没什么意见,但是孙居相这人的性格实在太爆了,此君在《明史》之中的评价就是四个字:负气敢言。
就比如孙居相曾上疏万历表示:“今内自宰执,外至郡守县令,无一人得尽其职。政事日废,治道日乖,天变人怨,究且瓦解土崩……”
别人上疏时政都是为了推行某些新的举措,建议某些新制度,就算是只说问题好歹也给个解决思路。
但孙居相骂了一通之后丢下个大明要亡的结论就结束了,也没给啥解决办法。
且现在的孙居相还不是究极形态,历史上再过两年孙居相就要进京,然后帮东林党对阵沈一贯,带一群言官直接把斗争失势沈一贯喷走。
孙居相这次来找王文龙,也是因为他站华夷之辩观点,看了王文龙的《民族国家论》,他对于王文龙的理论颇为不满,于是专门找来的。
听说孙居相到来时王文龙最开始还敬果敬茶以礼相待,还和孙居相讨论《民族国家论》中的观点。
孙居相的正统论哪里是后世社会学的对手,和王文龙几次交锋之后,很快就败下阵来。
然后孙居相就生气了,此君根本不给王文龙辩驳的机会,将要被说服之时突然单方面输出了一大段,骂完就走。
给王文龙整的也是一脸无语,只觉得孙居相像极了后世网络论战上吵不赢,于是骂完一段话就将对方拉黑的喷子。
王文龙叙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沈也是皱眉:“真个晦气,怎么碰上这样的人?”
王文龙摆摆手,“我才不去招惹。”
跟孙居相这种人计较只是浪费时间,更何况《民族国家论》有了热度之后,跟他意见相左上门讨论的人不在少数,王文龙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将对方说服。
王文龙让家人端来茶水,沈问道:“建阳此次找我来有何事?”
“伯父近日可有空闲?”王文龙询问道,“若有时间,我倒有个生意想要和伯父共同来办。”
“看是什么事了,我平日常有些应酬赛会之类,何况如今又到了八月,眼见又起太平盛会。”沈没有把话说死。
王文龙好奇道:“太平盛会是何事?”
“乃是吴江黎里风俗,八月十五太平会,十三日起设宴演剧,乡里邀我出面做个起头,诸般戏剧吹鼓都要去弄的。”
王文龙道:“那就八月半以后。”
沈道:“八月半以后便是苏州虎丘山曲会,那更是大场面了,我也已许诺做个会头的。”
王文龙又问了几个时间,沈都说自己有事,王文龙这才愕然发现沈虽然已经辞官归隐,但是他的忙碌程度甚至甚于此时一些较清闲的官员。
王文龙忍不住问道:“伯父一年中究竟要组织多少场赛会演剧?”
“从吴江黎里二月中的马灯会开始,一年到头没得歇息,这还是推脱了许多的。”沈笑着说道:“故而我让建阳你先说是什么事,你若要我来定时间,那我可忙着哩。”
王文龙这才知道明代的江南水乡繁华富庶到了何等程度,沈这说的还只是乡野之中百姓自发办的集会,要算上苏州府这样大市镇里头,官方组织的庆会,光是苏州左近几乎每天都能有戏看,怪不得能够养活这么多戏曲作家和艺人。
王文龙也别客气了,干脆直白道:“伯父,不知沈家能否与我合伙做个生意?”
“什么生意?”沈颇感兴趣,沈家的祖先就是以做生意起家的,要养活这么大一个家族,沈氏上下也自然涉及大量商业活动。
王文龙道:“伯父想必听说过我在福州开办女子纺织作坊的事情,如今我手下有《苏州旬报》这一宣传机器,正想在苏州也办一家女子纺织作坊,只是不知沈家愿不愿意参与此事?”
“这又何妨?”沈笑着道,完全不以为意,他能辞官不做回家写戏曲,思想相当开放,且沈家对礼教这事情看得很开,要不是有这样的观念,沈家也不能养出这么多词作家、曲作家、美食家、明代第一才女,这些人放在这时代都属于怪才。
王文龙想要在苏州开办女子纺织作坊,第一反应就是找沈家这样的家族合作,因为只有沈家这样的世家才能够抵抗得住舆论冲击。
像东园主人徐树丕,虽然家族豪富,但是发迹至今不过几十年,还真不一定能够抵抗住众口铄金。沈家就不一样,从元末开始沈氏在吴江发迹的历史已经超过两百年,绝对的地头蛇。
沈作为沈家家长也很有经营头脑,他跟王文龙稍稍商谈就对这女子纺织厂的运营方式摸的差不多,马上提出自己可以写个劝诫溺女的戏曲帮助宣传。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讲话,只用半个上午时间就已经将细节大体敲定。
王文龙送沈走后不久,沈宜修才从雅集回来,听闻伯父刚刚来过,两人错开沈宜修颇为惋惜。
接着她又道:“相公,今日集会上太守夫人都来央我抄经呢。”
半个月前沈宜修的集字作品终于由袁无涯出版了。
这本集子王文龙给了许多建议,而在王文龙的建议之上,沈宜修又编了一整年,的确是精益求精,出版之后立刻就在苏州的文人之间获得大量好评。
王文龙也让《苏州旬报》透露出这集字是沈宜修所做的消息,其实是在帮自己老婆打广告。
而有人得知书籍作者是王文龙的妻子之后,众人更是惊讶不已,书籍在书法作品中算得上销量非常不错。
沈宜修也一下忙碌起来。
苏州许多贵女附庸风雅,都来求沈宜修帮忙写字,而沈宜修一一答应。
王文龙看着小姑娘天天点灯熬油给别人抄经书心里可怜,如果是正常的书法家,放出去的作品多了价值也就会滥下来,肯定不会这样胡乱许诺。
而沈宜修给人家抄经甚至连价钱都不谈,好几天的劳累,人家一句感谢就换走了。王文龙这姑娘不是傻吗?
可是王文龙知道沈宜修正在享受自己被追捧的感觉,获得了相当的情绪价值,王文龙这时候自己还不好劝。
他点头笑道:“这说明你字写的好呀,连太守夫人也认的。”
沈宜修满脸自豪道:“今天我带去的那一幅扇面竟卖了二两银子,我都捐到虎丘寺里让他们舍粥给穷人了。”
沈宜修今年才十五岁,也许是因为王文龙一家对她的保护,所以待人接物满透着少女的开朗,甚至比嫁给王文龙之前还要幼稚,和前世历史记载中十几岁就已经宜室宜家的沈宜修相差挺大。
王文龙闻言也是称赞说道:“你善心善口,那些流民只觉得遇到女菩萨了呢。”
沈宜修脸红道:“相公笑我。”
她顺势和王文龙贴的近了一些,又自然拉手。
这年头的男主人在白天一般不进内宅,白天时间家中大多女人自己安排,今天一早李国仙就带着家中仆妇出去采买了,王文龙也是为了招待沈才留在家里,沈宜修目光冉冉,想到此时家中没有别人,突然小声说道:“相公到房中去吃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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