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进屋之后众人便走到湖边一处凉亭坐下,天气已经入秋,白天也带着些许寒冷,仆人捧上暖炉、水盆、锡酒壶。
亭子中坐了六个人,分别是王文龙,张耀芳,陶允嘉,袁无涯,冯梦龙和叶昼则。
众人边烤火边谈论,首先讲了一阵戏曲创作,袁无涯讲起最近叶昼则正在点评的《琵琶记》。
叶昼则摇头说:“我这两天写书遇到了些困难,没甚新鲜东西。”
袁无涯挤眉弄眼的问:“是不是因为离了女子就没了灵感?”
陶允嘉则笑说他可以带叶昼则到秦淮河转转。
叶昼则一脸笑容的任由大家调侃,又对陶允嘉道:“陶兄不要食言,我听说秦淮河上多的是才女,只是少来南京还未曾真正见识过。”
冯梦龙也是欢场常客,闻言推荐道:“南京固多才女,特别是那秦淮河,自古都是文气聚集之地,所生养的女子更是不同一般。”
秦淮河就在南京夫子庙边上,夫子庙聚集了江南贡院、孔庙文庙、学宫,是整个江南文气最聚集之地,南京最有权柄的世家大族也多居于附近,真是六朝金粉。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在天下知名的文庙旁边就是天下知名的红灯区,“天下文枢”的南京文庙牌坊正对面就是一艘艘青楼花船,这场景也确实是够神奇。
讲到女子,众人便开始评论此时有名的才女,张耀芳对王文龙称赞道:“我以为建阳夫人那篇集字帖子,可称是当世女子第一。我也看过贵夫人的字,颇有王右军的神韵。”
张耀芳专心练习书法四十多年,于此道之中颇为精通,历史上他后来没考上科举,捐官后就凭借一手书法本事到鲁王家里做了个长史,大抵相当于有编制的卿客。
此话一出,话题终于被转到王文龙身上,冯梦龙称赞道:“建阳的文章也是一绝,建阳在《民族国家论》中关于民族主义的论述真是精到。”
“只是一些分析而已,其中许多内容在短期之内是极难实现的。”王文龙说。
一旁的叶昼则也加入讨论:“我观当今世上种种学说都想要济世救民,但是往往落于寻章摘句,为着一点理念上不合,自己抢先争吵起来。而建阳此书分析人性,却可以将许多派别的思想都说清背后原由,真正是抽丝剥茧。这便能见得其中高明之处了。”
叶昼则绝对是个人才,他见识极广,他不光点评戏曲小说,也写过《四书第一评》《第二评》等点评四书五经的作品,而且点评的版本并不如何被人骂,且他不止儒学功底深,还对佛道理论都有精深研究,是个杂糅百家的奇才。
此时叶昼则称赞道:“建阳的民族主义理论,虽然与现实之中有些出入,或许难以实行,但若因此便以为民族主义走不通,那又是锢见了。”
另外四人也都点头。
在场众人包括叶昼则全都是此时的新锐文人,对于民族主义思想全都持积极态度。
这得归功于此时江南的士人运动风气,仕商崛起积极的参与政治,原本江南百姓都支持东林,但自从东林势大之后这个党派的政治正确包袱就有些太强,新锐文人渐渐觉得东林党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找寻更符合他们口味的新的社会运动理论基础
新出身的民族主义自然也被瞄上。
其实此时的江南已经有了一些倾向于王文龙理论的团体,比如毛文龙等商人组织的《国富论》读书会,徐光启等人组织的江南物理社,只不过还没有能够成为登上台面的力量。
《民族国家论》的推出毫无疑问会再给这进程添一把火。
听了叶昼则的评价,一旁的袁无涯说道:“道理说来都是通的,可是做事却又不然,就比如这《民族国家论》,哪怕建阳说的再有道理又如何,在这江南眼看就要被查封了……”
王文龙闻言一愣,他早就觉得今天袁无涯的兴致不高,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王文龙在福州找诚德堂出了福建版的《民族国家论》,首版印刷两千册,他离开福州时已经卖出一小半,因为《民族国家论》是学术书籍,本来受众就不多,能有这样的销量就已经非常不错,诚德堂一定挣钱。
而王文龙来苏州之前袁无涯就已经找他要稿,王文龙便把江南的《民族国家论》版权签给了袁无涯的书植堂。
他知道袁无涯这次来南京也是为了跑此书的出版,现在听来似乎工作有些不顺利。
“南京也不敢批,”袁无涯颇为失落的说道,“之前《民族国家论》样书送到苏州府学司月处,卡了五天没有音讯,我在上下都走遍了,打听得那厮乃是刘成新推荐来的,怕是那刘公公有心要为难,急忙忙来江南找关系,今早听得消息,刘成怕不就是针对建阳而来,要咱们吃这一排头。”
听到这里王文龙也皱眉,这刘成明显是恨上他了。
刘成这人品德不高,历史上也没啥好评价,王文龙以前耽误过他挣钱,被他恨上也不奇怪,只是可惜牵连了袁无涯。
王文龙问道:“书植堂有损失么?”
“初稿是排的活字版,司月那一关就把我拦下来了,还没有正式开刻呢,倒也没损失什么。”袁无涯无奈的说道:“此事多说也没用,大家还是讲论学问好了。也怪我提起,在下自罚一杯。”
袁无涯提了一杯黄酒喝了,众人感叹一番,只能把话题转回来。
叶昼则道:“我以为要宣传民族主义,必然要有相关会社。”
“文通兄,这民族主义会社只怕容易受人攻击。”王文龙连忙提醒。
叶昼则笑道:“我又不是要组社论政,只不过是一起讨论书本内容,有何好攻击的?”
王文龙摇头道:“谈论民族主义,不可能不谈论实际政治,时间一久社内肯定有人想要往时政方向发展。”
叶昼则道:“建阳书中以为我中华之民族主义若要出现,必然要由对外扩张或是外族入侵时才能产生,要抵挡外族入侵或是组织对外扩张,若无一团体如何能够实现?”
“我说的是未来,起码要在有足够实力条件下才能产生相关团体。”王文龙不认同道:“现在先把那社团组起来,到底是无根飘萍。”
“我以为该得有计划而行,”张耀芳也说道:“不如先写小册子宣传民族主义的思想,然后拉拢同好组织会社,若是人数多了,日后再做定期的会讲,渐渐便能将这民族主义发展成可以登堂入室的力量。”
王文龙心里暗暗吃惊,无论张耀芳还是叶昼则都是组织过诗会的人,有很强的执行力,而张耀芳的眼界也不一般,他说出的发展方式就是这年代东林党、复社,以及后来的各种被称为“东林后学”的会社崛起的方式。
万历三十一年距离东林党正式在东林书院定期集会都还有一段时间,张耀芳居然就已经把这条道路给看得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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