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龙一笑,他知道洪敷教确实是想要求教,于是正经回答说道:“训诂学的创建本心就是训诂考据的方法找出经典的原本内容,用以端正经学本义。”
洪敷教却还没太理解,继续问道:“各派学问说到底都是为了说明自己对于天下事的态度,先生这一派训诂之学对于端正天下有什么作用呢?”
王文龙道:“辨明经义便可破无理旧制。”
他举例说:“便如同江南一带流行所谓贞女:女子只要和对方有了婚约,便是男子在娶妻之前已然死去,这女子也要一世为那男子守贞。有人以为此规矩大悖人伦,但却被一些朽儒拿出三纲五常来说事。我辈用训诂之学考究《礼记》,证明贞女习俗违背《礼记》中不二斩等规矩,并非守礼乃是大大的悖礼,经过训诂学一番宣传,这几年来江南的贞女现象已然大为改观。这就是训诂学办的一桩实事了。”
“原来如此,这倒的确是办了好事。”洪敷教颇为认同的点头。
在辽东因为有大量的军户调动,所以总体呈现男多女少的情况,别说贞女了,就是女子丧夫之后守寡的都很少,本地的士人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自然大都认同贞女现象应该被杜绝的想法。
见到席上众人议论称赞,王文龙又继续说道:“训诂学还能通过研究古书去真正了解古人之思想,避免人云亦云。就比如我通过训诂学方法,从史料之中找出许多关于民族主义的思想,提炼总结这才写成了《民族国家论》。”
他说:“通过读古书,可以知道本朝开国之初我太祖皇帝从来是想要化天下为一,乃是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的想法。如今大行其道的刻板华夷之辩,其实才是走歪了的路子。若不训诂,也就无法找出这些证据去辩倒对手了。”
《民族国家论》也是一本在辽东广泛流传的王文龙作品,甚至连女真人都在看,今日座上的文人不少也都看过。
听到王文龙说起这本书,曾经去往顺天考举人的洪敷教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入关考试受歧视的经历,叹息说道:“虽有建阳公仗义执言,但关内人却总以为我辽东人是土生夷狄,想要改变其思想,何其难也。”
“这正是我此次会江打算做的内容,”王文龙笑着说道,“我和王伯良几人最近去往镇夷堡的发现该能证伪这样想法了?”
大家本来就好奇王文龙和王骥德为何要去边疆地带考古,之前还没问到,这时却是王文龙自己提起,洪敷教不禁问:“建阳公这回在镇夷堡难道挖出了什么东西?”
王文龙笑着点头道:“我们在镇夷堡挖出了一些上古遗址,出土文物和上古的华夏文物器型十分相近,定然是有传承关系的,而且当地军户还告知,在大凌河一带有相当多此类文物的遗存,这足以证明辽东在上古之时就是我华夏文明的领土。甚至可能辽东的文明就是我中华文明祖先的一员。”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瞬间热闹。
“真有此事?”
“辽东自古真就是华夏故土?”
佟卜年读书不少,回忆着说:“《论语》说‘子欲居九夷’,注疏中又写:东有九夷:一玄菟、二乐浪、三高骊、四满饰、五凫更……这些都是我辽东的地名,以前只以为是后人附会,照此说来在夫子之时辽东的确便已是华夏文明之地了。”
王文龙笑着说道:“八百果然涉猎广泛,然而却小觑了这辽东文明的水平。”
他说:“我们发现的那红土山遗址依据陶器年代来辨别,其文明水平还没到有文字的时期,彼时尧舜都尚未出,红山文化可不是什么华夏文明还未开发的九夷,而是比尧舜还要早之前的华夏文明始祖之一呢!”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再次惊讶。
这年代的关内读书人对于辽东极其鄙视,就是辽东本地的学者也以为辽东能够在孔子时期开始受中华文明影响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却没想到王文龙直接告诉他们出自辽东的红山文化可能是华夏文明的先祖。
众人瞬间有一种庶子变嫡出的感觉。
萧汝芳都惊讶的问:“建阳所说不是作假吗?”
王文龙道:“近德先生不需担心,我们研究都是有文物作为左证的,相关文物王伯良收集了一部分正打算拿回陕西去招来甲骨社同道一起来辽东开发呢,而且类似文物还有相当大比例此时就在辽东流传,只要到北方一找就能找到,也不是我们作假能做出来的。”
“好好!”洪敷教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高兴对身旁一个老者说道:“我们辽东也是文化荟萃之地了!”
他身旁那老儒生也是连连点头:“我就说,我们此间该是有文气的。”
又有人追着询问王文龙,“先生可否描述一下挖出了什么样的器物?”
萧汝芳更是抓着王文龙的手说道:“今日建阳就到我家去休息,我要同你好好聊聊,好好聊聊!”
盛情难却,王文龙笑着说道:“那就叨扰近德公了。”
看着眼前大家欢喜的场面,王文龙心中也是不禁感叹。
他很能理解辽东读书人听闻红山文化是华夏文明先祖之时那喜悦的心情。
辽东的读书人太苦了。
大明建国早期对辽东的定位就是一个军事屯垦地。当时人记载辽东的文化情况为:“识点画形声之文者堇堇可数,若究义、晓法令,则若空谷之足音焉。”
可见别说读书了,能够看得懂官方告示的人在辽东都能算“空谷足音”一般的存在。
这是因为早期被派来辽东的官员只负责防守、筑城、屯田,大明的统治者根本就没有派学官前来,打根子上他们就没打算让被发配辽东的这些军户子弟读书。
结果就是从洪武到正统年间七十余年辽东没有一个进士,连举人都少见。
辽东的第一个进士是正统十年的高润,当时是辽东巡抚和督选司看此地学子可怜,官家出钱送了两个辽东学子中的佼佼者到山东去应试,连送了许多年才考上的。
直到现在辽东的读书人也没准地方考试,只能到处加塞,他们有时去山东,有时去顺天,最远的进士甚至跑到江西去科考。
江西可是此时全天下科考难度数一数二的科举大省,读书人从东北被逼到江西去考试还能考中进士,可知其学习有多用功。
而辽东的学子到各地去考乡试,自然就会挤占当地乡试录取的名额,所以到哪儿都不受当地学生待见,考个试都得跟做贼似的。
历史上要到几年之后的万历三十七年顺天府才第一次专门为辽东士子增加了五名举人名额。
可以说此时辽东的读书人在整个大明的科举系统中就是鄙视链的最下端,甚至受歧视到自己都认同本地人没文化了的的地步。
但在这种情况下辽东的进士却是越来越多,在正统年间出了第一个之后基本上隔十几年就能考中一个进士,别看数量不多,但都是从别省读书人嘴里抢下来的名额,这还是要靠辽东读书人拼命保护文教种子才有的结果。
其实对于这些辽东读书人来说,他们拼命考中进士,在官场上也混不到多高的位置。
但这却是一种证明自己能力和身份的方法。
从骨子里萧汝芳等人就是想要告诉全国的其他文人,辽东人也是识字的,辽东人也是能科举的。
可想而知,当他们得知辽东也是华夏文明起源地之一时心中的那种自豪感。
萧汝芳等名仕,本地大户一直在本地推广文教,此时听闻王文龙的研究成果怎么会不高兴?
用过午饭,又说了一会儿话,众人散场。
冯家、佟家等本地读书大户马上为谁今晚招待王文龙而争抢。
最后还是萧汝芳叫来轿子,将王文龙请到自己家中去招待,他是铁岭第一个进士老爷,其他大户也抢不过他,这才让王文龙被萧汝芳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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