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橙子能够承担这么久的保鲜工作,而且还要依据合适方法才能做到。”王文龙指导道:“先要选取新鲜无破损的橙子,一个一个用油纸包好,装入大竹筐中,竹筐离地悬吊在阴凉的舱室之内,每天派人检查,若是发现框中有橙子腐烂便要赶快取出食用,如此,新鲜橙子便能保存半年有余,足以应付海上旅程。”
杨天生道:“建阳如何不早说?橙子最多出到十月份,如今已是小半年过去,也不知买不买得到呀。”
“你二月份才回来,我如何早说?”王文龙道,“没有橙子就只能买其他柑橘类的水果,但橘子绝对不行,可以试买一些碰柑或者香橼,但一定要新鲜的,而且皮越厚越好,皮越厚越耐储存。”
熟悉医药的王化贞思索了一番,道:“杨海主可以派人去广东寻访,那地方产一种做化橘红的柑子,还有新会专做陈皮的柑子,都是极耐储存的品种,说不定此时还有售卖。”
杨天生拍拍脑袋:“这倒是提醒我了,我这便叫人去搜罗,离出海还有两三个月,总来得及。”
王文龙又补充道:“在海上的橙子哪怕能放上半年但是口味也定然改变,直接吃会感觉淡而多渣,难以入口,最好方法是挤出橙汁,按每人每天四分之一个橙子的用量兑入饮水之中。”
杨天生发现王文龙好像对于海上的营养补充颇多心得,正好趁机多问些,于是又问道:“饮水变质问题可有解法?”
王文龙自然有招,点头道:“海上用水,药如老酒一般封坛,最好所有水在上船之前都要煮沸,趁热封死坛口,未曾使用的水不要见光,之后用一坛开一坛。而且还要备大量的酒,你们过去使用的老酒不行,得是蒸馏过的烧酒,越烈越好,等到航程后期,船上的储水变质时,就以一坛水四分之一坛高度酒的比例掺水饮用,如此可有效杀死水中浮虫。”
杨天生苦笑道:“早知我上次出海之前就多找建阳问问这些门道,也不至于平白折损了弟兄。”
探索美洲航线到最后,杨天生还是难免折损了人手,就是在船上喝水给喝死的。出海两个月后,船上储存的生水不只是长水藻那么简单,里头能看到各种昆虫的幼虫在浮沉游动,传统福建海主往水里掺黄酒的方法根本杀不死这些昆虫,把黄酒换成高度酒,虽然也不能完全杀虫,但是效果无疑要好上许多。
正说话间,就见一顶官轿被众人簇拥而来,大家见轿子前面打出的是“知登州府”的官牌,知道是登州知府黄体仁到了。
众人的态度不一,有人连忙迎上去,也有人故意慢吞吞躲在后面。
在场的官绅纷纷窃窃私语。
“这老苍头来了……”
“何朋友,如何不上去烧烧知府的冷灶?”
“这年纪的知府,还烧什么冷灶?”
“可惜了,二甲进士何等风光,偏偏年届六十,天不假年呀……”
“……”
王文龙听到众人的议论声心中好奇,他走过这么多地方,乡绅们对于地方官都是追捧有这样,唯独眼前这个登州知府似乎格外不受人待见。
黄体仁一下轿子就向主席台走来,就见他白发苍苍,身材瘦削,但是腰挺的笔直,一身官袍,那里的衣服却是白色麻布的,一介知府穿着朴素的甚至不如一个县官。
先和王喜打过招呼,黄体仁又一脸激动的来到王文龙身旁,直接握着王文龙的双手上下打量,然后连连点头道:“听闻王寺丞在辽东被刺的消息,老朽夜不能寐,如今寺丞身体可还康健?”
王文龙连忙拱手回礼:“小子已经无大碍了,多谢谷城先生关心。”
黄体仁笑道:“王寺丞有所不知,老朽虽然年老,却也是江南物理社的成员,只是三角函数解不太精,是以总也选不上学社代表,以此论来,我还要叫王寺丞一声王社长呢。”
王文龙颇为惊讶,这老先生还有这份闲心。
黄体仁在江南其实挺有名气,他博览群书,留心经济之学,还是个水利专家,年轻时给很多官员做过幕僚,只不过科举上不太得意,黄体仁十几岁就在金山卫考中秀才,但五十岁才中举,六十岁才中进士,以此时的人均寿命来说,绝对是大器晚成。
王文龙发现黄体仁一站到他身边,很多登州本地的官绅就都自觉地走远一步,甚至连李新都假装和人谈话,不往这里看,直到黄体仁跟王文龙打过招呼去入座,李新才走上来挨着王文龙坐下。
王文龙道:“李海主不愿亲近黄谷城,难道在水手学堂事上与他有过节?”
“过节倒是没有,”李新偷看黄体仁一眼,小声抱怨道:“我年初给这位黄知府送礼,所派门子竟被他打了出来,礼担子直接丢在街面上,且事后他派人好生数落了我一顿,教我好没面子。”
王文龙点点头,这的确像是黄体仁能干出来的事儿。
此君为官一大特点就是端正。
当年黄体仁和徐光启是同届进士,而且黄体仁的排名还更高,原本李廷机是想要黄体仁进入翰林院的,但黄体仁主动表示“某老矣,不足辱此选。”主动将翰林院的机会让给了徐光启,自己则降一档成为了刑部主事。
这里头当然有徐光启曾经是黄体仁的徒弟,两人又都是上海同乡的原因。
但一般人真做不出黄体仁这样的选择,以这年代的平均寿命,黄体仁六十岁就要考虑养老的事了,翰林院的官职清闲无比,黄体仁完全可以在京城颐养天年。而他选择的刑部主事不光本职工作累人,过上几年还要外放,很可能直接死在任上。
只能说黄体仁做这事儿不是为了名声,而是真的认为翰林院在为国养士,他年纪大了,不想耽误国家取材。
王文龙又看看其他不愿靠近的官绅,甚至连狗皮膏药似的刘应槐都没有主动和黄体仁搭话,问李新道:“别人为何不过来呢?”
李新道:“大概是因为黄知府为戚继光请谥号之事……”
名将戚继光当初是张居正的门下,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的憎恶连带到了戚继光身上,戚继光病逝之后,万历不闻不问,戚继光的尸首停灵两年,直到他儿子专程到京城请求恤典,朝廷才下诏祭葬,但始终没有按照礼制给予戚继光谥号,好像是将此事忘了。
戚继光就是登州人,但之前的知府一直不敢碰此事,直到黄体仁上任,他打听到此事立马就收集了一大堆戚继光的立功材料写成折子,提醒万历皇帝给戚继光赐谥号。
李新道:“官绅皆怕圣上怪罪此事,故而不敢和黄知府亲近。”
王文龙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直臣不好当呐。”
就万历那个算小账的性格,怎么可能是真忘了给戚继光追加谥号?黄体仁也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只能说他是真正直,为了替戚继光恢复名誉,敢于赌上自己的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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