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听着王布犁的判罚,嘴角有些抽抽。
正反两方各打五十大板是吧。
偏偏这番判罚朱元璋还没发反驳。
主要是那几个官员实在是不给他涨脸。
朱元璋早就命令过官员,必须以对待奴隶的方式,来对待下面的胥吏,主要是拨乱反正元朝遗留下来的风气。
这是前朝余毒,必须要重视起来,大明绝不允许胥吏害民控官。
可目前的情况而言,很少有县衙的知县能做到朱元璋命令的这种情况。
许多政务都是靠着下面的胥吏撑起来的。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天下恶胥吏都效仿起来?”
王布犁盘串,叹了口气道:“陛下,别看我出身吏员不走科举就为吏员说话。
许多经历过科举教育的读书人,他们的老师只负责想方设法让他们能中进士,而不是负责培养合格的官员。
依照我短短两年半当小吏的经验而言,我侍奉了四位知县,他们对于诗词歌赋、圣人的之乎者也倒是蛮精通的,但对于政务运作却往往一窍不通。”
“他们未曾接受过日常行政工作方面的训练,不会填写报表,不会统计账目,也不懂如何做才能有效地将税赋从民间征收上来。
即便有关心时务者,本质上也大多属于政论家与时评家,也就是嘴炮王者,而非经验丰富的行政官员。
实在是这帮人烂泥扶不上墙,不得不依靠下面的胥吏帮助他完成这些事情。”
老朱强势反腐导致江宁县县衙外的人皮稻草都没停下来。
而且王布犁另外一层意思并没有说出来。
朝廷为了让地方政务顺利运作,会有意识的培养一批施政经验丰富的胥吏群体,属实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了。
朱元璋前期也并没有限制小吏当官,实在是缺乏有效的人才替他治理地方。
但是他需要维持官员的权威,要不然人人就该有模有样的藐视上官,以下犯上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到时候危害的还得是他大明王朝的根基,这是他生气的点。
现在王布犁给他摆事实,着实是让朱元璋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奈。
不用儒家来控制那些读书人,难道还有其余法子来控制吗?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如此长的时间已经证明了,这套理论对于统治者是有利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强调了等级制度和尊卑关系,有利于统治者树立自己的权威。
而且只保护阶层内成员的权力,不主张兼顾天下人的利益。
你只有成为“阶层内成员”,才能获取好处。
所以许多读书人都梦想着能够鲤鱼跃龙门。
尤其是用科举这套制度把“读书人”给强行绑在这条路上。
任你多有本事,没有金榜题名,那也无济于事。
除非你能像黄巢那么厉害!
然后在唐后各中央王朝,随着皇权的持续巩固和日益集中,对县级行政人员产生了相较于以往而言更大的需求。
但是,官职的获得,变得越来越与个人在科举考试中的脱颖而出息息相关。
同时也与那种由科举考试所营造的“精英士人文化”密不可分。
官吏之间的裂痕就越发的明显。
按照理学的观点,政治权力乃是“君子”方可拥有的特权。
而这些人担任官职所需的个人素养与道德品质,则是由朝廷以向其授予某个职官品级的形式予以承认。
书吏和差役只是有一技之长的行家里手而已。
像他们这样的具体行政事务承办者,其价值仅在于其所掌握的那些狭义上的“技艺”。
实际上,正是吏役们的这种实用性功能及其所掌握的那些狭隘的技能,使得他们没有资格担任高阶的官职。
技术型官僚在封建王朝并不吃香。
因为他们缺乏从儒家经典当中广泛获得文字素养方面的训练。
以致未能为其中所蕴含的那些正统的社会价值观与政治伦理所熏陶。
衙门吏役被认为显然不适合行使官员所拥有的那些权力。
衙门吏役与有品秩的官员们之间的那些分界线都已被牢牢地建立起来,于是问题就变成了如何维持对这些“衙蠹”的控制。
结果这些官员反倒被控制,就让朱元璋觉得丢脸。
朱元璋也知道王布犁的理念当中是有一丝法家的意思。
法家大致可以归纳出两突出点。
第一就是不相信语言教化的力量,尤其是韩非子极其不信任热衷传道的书生们,认为他们说出来的话和行动是脱节的。
第二就是制定一个适用大多数人的行为规则,全都去遵守。
如此辨识度很高,可操作性强,只有遵守与不遵守两个结果。
相反儒家这些满嘴的仁义道德整天都是活在浪漫幻想当中。
他们设定的目标,纵观古今,能有一两个人达到。
许多人都是望尘莫及,全都凭借个人觉悟。
那自然而然儒家子弟们的为朝廷尽忠的觉悟都不高,但是往自家搂钱的觉悟很高。
因为他们这群人也知道自家学习儒家,鼓吹的良心发现和道德自觉,实施难度太大,经此训练出来的忠贞之士非常稀少,索性就不受那个罪。
国家治理需要的是技术性官吏,这批通过考科举当官的人很难适应的,故而王布犁觉得朱元璋的有效统治很难进行。
这也是封建王朝的治理难点。
“这么说,离开了吏员,各个衙门都运转不了了?”
朱元璋瞥了王布犁一眼想要听他说出怎么样的见解来。
“陛下高见!”
王布犁立马就把朱元璋的疑问句给变成陈述句,顺便给他戴高帽。
朱元璋觉得自己当了皇帝后,很少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偏偏王布犁总是能给他治一治低血压。
朱标都要笑出声来了,然后立即抿着嘴,准备听着王布犁的高见。
他们父子两个,都缺乏对于基层运转的认知。
“倘若没有县衙当中的那些书吏与差役,大明的统治便无法正常地运转。”
王布犁先是一锤定音,紧接着又开始细化:
“例如文书案卷的起草、誊抄和归档,清丈田地后的造册,田宅交易的登记;
接收状纸并转呈给知县,官府文告的张贴,商铺执照与许可的颁发。
与上级衙门的文书沟通,以及其他一切与县衙日常事务相关的事项。
除了落实上述行政职责,作为贯彻朝廷权威的最重要机制之一。
书吏与差役们还在以下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例如缉捕、关押人犯,维持地方治安,以及征收税赋。
这些事光靠着知县一个人,就能全权掌握吗?
陛下真以为是个人都能拥有陛下这般强悍的精力和一心为大明奋斗到死的决心吗?”
尽管地方衙门中的吏役们在大明的行政事务中所扮演的角色极为重要,可朱元璋依旧是认为这些为他效力的群体是最为奸诈狡猾与贪得无厌的恶棍。
此时王布犁给他戴高帽的话术,也并没有扭转他的内心看法。
衙门吏役在正统观念中被视作“小人”。
他们在衙门当中所从事的工作,也被与那些在社会当中为人们瞧不起的卑贱工作形式联系在了一起。
而且个个都善于用自己手中微弱的权力去为难百姓。
朱元璋小时候是印象极其深刻。
“有道理。”朱标赞同道:“爹,胥吏群体其实也并没有那么的坏,整个大明胆敢打知县的不就两例吗?而且还事出有因。”
“放屁,朕本就让人怀疑那些知县不能完全掌控手底下的吏员。
经此事之后若是按照咱女婿那样宣判,他们的控制力会变得更加脆弱。
而且,朕怀疑在今后的政务运行当中,实质上的控制权会逐渐落入那些吏员手中。
大明的官员就全都成了傀儡,朕的命令即使下传到县里,也会被这群人给扭曲真正的意思。”
王布犁明白,朱元璋已经陷入了猜疑链当中。
他谁都不相信,总是想要找个万全之策,以此来维持他的老朱家万世传承的理想。
“我能明白陛下对于这种事态的担忧的地方,但是依照陛下目前的制度而言,书吏与差役们维持自身生计的方式更是让陛下的担忧雪上加霜。”
“怎么呢?”
朱元璋沉住气,他倒是要听听王布犁还有什么高见。
“由于朝廷只为这些衙门吏役提供少得可怜的补贴甚至根本就不向这些人支付酬劳。
自南宋以降,这些人就依赖于从任何与衙门打交道的百姓那里,收取各种无处不在的惯例性费用过活。
而不管对方是否自愿提供这些费用,只要来衙门办事,必须得拿钱才行。
虽说是官方所禁止的做法,但正是书吏和差役们那种贪腐成性与唯利是图的恶名之得来的首要缘由。
陛下早年间没造反的时候,可没少遇到这种恶吏吧?”
朱元璋轻微颔首,他也依照前朝的制度,并没有给吏员发钱,也就是正式吏员每个月才有一石粮食的补贴,其余大量人员都得倒贴钱为朝廷办事。
“此辈止知为利,不知感恩,官宽则纵欲而行,官严则畏威而止。”
朱元璋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对吏员严苛,那也是让他们尽心为朝廷做事,不敢轻易向百姓伸手。
但是朝廷最终省的钱,还是以另一种方式被拿走了。
“陛下,不给钱,我很难帮你办事啊!”
听着王布犁漫不经心的话,朱元璋双目圆睁,盯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朱标突然理解了王布犁为什么总是用银钱开路,调集众人的积极性。
原来这套规则就是在县衙当中的运转规则。
至于方才王布犁所言的那些拿俸禄的官员没有为大明尽心尽力办事,难不成连钱都没地方拿的书吏和差役就会尽心尽力了嘛?
说破大天去,还得是利益驱动。
要不然凭什么老老实实给你干活呢?
朱标也没轻易开口,制度是他爹定下来的。
待到沉默了许久,朱元璋这才开口:“布犁啊,要是换别人说这话,朕就得把人给轰出去,先赏他一顿庭仗,让他在大牢里呆上几天。”
王布犁摊手道:“陛下,也就是我是您女婿,换个别的身份,我才懒得说这种忠言逆耳的话咧,不给自己找麻烦。”
“哈哈哈。”
朱元璋直接笑出声来,这小子可真是油盐不进的好手。
他本意是想要跟王布犁说朕很看重你之类的话,结果王布犁直接把话茬给他截住了,顺便让朱元璋记住他的“恩情”!
“嗯,不错。”朱元璋捏着胡须道:
“寻常人不会跟咱说心里话,还得是一家人才行啊!”
朱元璋越发的感觉自己赐婚这步是走对了。
只有把王布犁绑在大明这条船上,他才会给咱尽心尽力的说一些好主意。
王布犁对于朱元璋的画大饼以及pua之类的根本就不上套,老朱这个抠门老板用这手段着实是有些版本落后了。
方才那些问题,朝中的那一个人不清楚,老朱不过是想要省钱,再加上对于胥吏的厌恶,根本就不想了解。
所以对于处理那两起殴官的胥吏打算从重的。
现在被王布犁给点破,他也不得不重视起来这件事。
“可是一旦天下各县都按照你江宁县模式运转,天高皇帝远,更容易出现冤假错案。”
朱元璋站起来溜达了几步,到了画着天下各地大地图前停下来。
“如此多的支出,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支撑啊!”
朱元璋双手背后,盯着地图道:
“咱一直都记得你说宝钞印多了就不值钱了。”
他一直都在等着王布犁开口说日本银矿的事情。
可是等了半天,依旧没有听到王布犁的话,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这小子隐藏的太深了。
不过王布犁要说出来,这种事情也不好圆。
连海都没有出过,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很大的银矿,你凭什么能知道?
难不成说是做梦吗?
王布犁同样在思考,随即又说道:
“陛下,我听蓝玉说,云南那里有铜矿,只要打下云南,那大明的铜钱就不会有什么缺失了。
虽然如今朝廷供应高丽的货物不多,但是获利颇丰。
而且制度的改变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有了钱之后,就能改变很多事。”
“云南铜矿之事,虚无缥缈啊,朕心中还是颇为担忧的。”
朱元璋摇摇头,也不再逼迫王布犁。
“爹,其实妹夫他说的有道理,我们不给那些吏员工钱,那他们自然是想方设法的从百姓手里把这笔钱加倍的找补回来。”
朱标也看到了江宁县书吏和衙役们的改变,这帮人为了获取补贴,那可是干劲十足。
若是铺开到整个大明,纵然朝廷会支出许多银钱,但总归百姓的生存环境会好上许多。
而且他们胆敢再次伸手,那就能更好的惩罚这群人。
“大家都是人,除了陛下以及一小部分人之外,没有人愿意赔上自己的钱来建设大明的。”
王布犁再次强调:“有些钱看似省了,但是今后会加倍的还回去,并且造成不可挽回的恶劣局面。”
“这么说,除了要有外部监督之外,还要设立你所谓的内部规矩?”
朱元璋虽然心里还是不乐意的,但是他已经想要了解一二,并没有一竿子打死。
“内部规矩能够框住众人别坏规矩,否则就要开革出去。
绝不能因为一个人犯错连累了房里的所有人,也算是一个相互监督的手段。”
王布犁也不会把自己控制人心的事情将给朱元璋听。
当初刑房里的人不足十人,用不着太高明的手段,他相信老朱再这方面比他成熟的多。
“若是将来发钱的话,那这个就不能是父死子继这一套了。”
朱元璋可不想地方上官员都是流动的,结果这帮书吏们全都是世代传承。
到时候他们全都成了“官员”的老师。
再相互联姻,错综复杂的地方关系,会架空本就实力孱弱的流官。
将来朝廷下发的命令,知县根本就不能控制县衙,还有谁能够为大明做事?
到时候地方上全都成了胥吏说了算,朕岂不是同胥吏治天下了!
王布犁也轻轻颔首,朱元璋的担忧是对的。
可是他搞出来的许多制度都是父死子继,大前提就是为了维护大明的统治,从而变得一潭死水,老朱家才能子子孙孙都能当上皇帝。
就是为了防备有人也相当皇帝,夺了老朱家的天下这类的想法。
“陛下,女婿以为天下没有万全的政策,一条政策能保持百年的运作,就足以见识到极为厉害。
就算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也制止不了王朝的兴替。”
王布犁坐在椅子上:“与其费尽心思想着几百年之后天下会怎么样,不如做好现在的事情,毕竟人亡政息的事情屡见不鲜。”
朱标是赞同王布犁的话的。
因为他也是有这种想法,在仙境当中看到子孙后代昏头的操作,他又无力制止,只能想法子填补漏洞,才能让大明的国运走的更长久。
但是朱标觉得他爹就跟他的想法不一样,一定要维持朱家王朝万世而传,并且为之努力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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