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王布犁把话说的很明显了,但朱元璋就是不低头承认。
朱元璋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政策是有问题的,他觉得问题在于“臣民”觉悟不够。
无论是读书人、官员、胥吏还是什么其他身份,只要没有遵从他的政策,都是觉悟不够!
王布犁城外县衙小吏的时候,那可是疯狂摸鱼。
一天到晚瞎忙活,逼活没干!
这还是朱元璋给正式吏员月俸的,全都是为了以前逼钱不挣,还得往里搭钱的报复行为。
朝廷认为胥吏的工作原本应该是民众承担的事务,因此没有薪俸,也不给予任何特权,只不过是所谓的庶民之官。
胥吏是从普通的应聘者中招募的,若问民众为什么会踊跃应聘没有报酬的岗位,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能够在工作中捞到油水。
在物资的出纳以及办理诉讼事务之时,胥吏自然要收一些好处。
其实在几乎所有的事务中,他们都有望接受贿赂。
但是朱元璋还指望着一帮不挣钱往里搭钱干活,天天喝西北风的人群,“忠心且顺从”的给他建设大明,简直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世上怎么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心意去发展呢?
纵然他是从乞丐打拼到拥有整个天下的,但想要让全天下的人以及后世子孙都按照他的意志运转,那当真是痴心妄想。
人亡政息这句话的杀伤力很大。
朱元璋一时间怔住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反驳王布犁。
因为朱元璋知道这是事实,他在仙境当中看见过子孙们的执政,岂止是人亡政息啊,简直是大踏步的倒退。
他好不容易收拢来的权力,被这些个人一个把权力放出去,当真是把朱元璋气的够呛。
于是,现场再次变得沉默起来。
“只要朝廷坚持认定胥吏的工作属于民众应该承担的劳役,而非官府应该承担的行政成本,坚持将这种行政成本转嫁在民众头上,胥吏便很难转型为拥有固定月俸的编制中人。
没有固定月俸,便意味着胥吏无论品德好坏,均会在日常工作中勒索民众。
没有正规编制,便意味着上级衙门无从知道下级衙门究竟有多少胥吏,甚至连本衙门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胥吏。”
“爹,妹夫他说的有道理,许多胥吏掺杂在其中,劣币驱逐良币。
到时候他们连自己都养不活,今后县衙当中就会全都是收受贿赂的吏员,那些独善其身的吏员不被饿死,也得被排挤出去。”
“没有人事档案,连具体人数都搞不清楚,自然也就谈不上针对胥吏的业绩考核和责任追究,亦即无法建立正规的胥吏监督机制。
没有正规的监督机制,胥吏的贪污腐败便无法得到缓解。”
王布犁接过话茬:“看似朝廷规避掉了养活至少数十万胥吏的薪俸成本,是赚到了。
可代价是百姓们不得不承受无处不在的胥吏之害,两宋如此,今后亦会如此。”
朱元璋其实清楚这件事,否则也不会给典吏发月俸。
大明民夫工匠的饮食标准是“每名日给粟米一升”;
长工的饮食标准是一年“吃米五石五斗”,每天大约吃米一点五三升。
而典吏的俸禄,即便考虑到老人孩子少吃一些,也只勉强够一个五口之家不挨饿,而不会有盈余。
府州县典吏中的外地人月薪五斗,则是连五口之家也养不活。
朱元璋的考量,大概是认为这些外地人不会将全家老小都带到工作地。
而且朱元璋对于胥吏很是鄙视,洪武四年他开科举的时候,中书省建议允许“府州县学生员、民间俊秀子弟及学官、吏胥习举业者”全都来参加考试。
朱元璋特别指示说:“惟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因为胥吏这个职业在他看来是天然造就坏人的职业。
即使他手下不少人都是胥吏出身,连他最看重的女婿也是,但都没有让他对这个群体改变一丝一毫的看法。
天底下各处衙门都少不了要用胥吏,但良家子弟只要做了胥吏,其道德与品性便已无法挽救,便极少有不祸害百姓者。
再过几年,老朱就要把胥吏列为贱籍了。
“现在胥吏的问题,朕倒是想要改变。”朱元璋依旧看着地图:
“但朕手里没有太多的钱财,不过那些书吏以及差役倒是也可以暂且给一些粮食,叫他们全都登记造册,先统计一二,此事咱会叫胡惟庸去干。”
王布犁并没有出声,说实在的朱元璋肉疼支出的钱财。
现在面对问题又选择给,完全就是为了他的统治更好进行下去罢了。
所以在基层,没钱我很难帮你办事,可太适用于大明了。
朱元璋不是不懂,他只是依照前朝的惯性,不想给罢了。
“其实对于官员朕也是有些失望的,难不成今后大明的官员不考科举,反倒要考征收赋税、征发劳役调度、熟读大明律令这些吗?”
“陛下,也不是不能这样考啊。”
“嗯?”
朱元璋本来就是随口一说的话,未曾想获得了王布犁的赞同。
王布犁站起身来走到朱元璋旁边,指着地图道:
“陛下暂停科举,不就是不想将来的朝廷官员全都被江南一派掌握吗?”
朱元璋点点头,他其实就是这么想的。
那些江南的士大夫们没有一个好人,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当初为什么会攀附上来吗?
有我在,你们哪一个都别想得逞!
但王布犁那句人亡政息的话,实在是给老朱头上浇冰水。
当初在县衙同王布犁辩论,不过是加强了他要立即停止科举的决心,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好的解决办法。
让国子监大批学习前往北方去历练,也是朱元璋的一种量产官员的尝试。
否则也不会按照王布犁的意思,胡搞一起,毕竟这种法子他从来都没有听闻过,想要在史书上找一找,都找不到先例。
故而朱元璋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对于这帮北上的学子很是重视。
“论四书五经的解读,整个大明全加一起,也比不过这个片区。”王布犁指了指江南等地道:“毕竟那些考官大多都是这里面的人。
我们可以在考试内容里加上大明律、数学等新学科,就是为了不去培养只会之乎者也,对于政务一窍不通的官员。
同样的,四书五经也并不是占主要成绩。
大明律以及数学这两门教材全都是从零开始学习,总归是能把江南地区的优势给拉回来一点,分给其余地方的学子。”
削弱四书五经在科举当中的占比?
朱元璋听着王布犁的话,点点头:“此事朕还需叫中书省以及礼部共同商议一二,再做定夺。”
老朱是个务实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对这帮科举出身的官员们失望至极!
“爹,我怕是那帮官员们会不同意。”朱标可是了解他的老师那帮人。
当初他爹要把孔子、孟子给弄出去,就闹的极大。
现在科举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要考别的,那谁能轻易答应!
“不同意?”
王布犁轻微颔首:“那先把他们叫过来说是对科举进士十分失望,今后就不举行科举了。
待到他们劝谏天子,太子顺势说出要想举行科举就得按照天子的意思加其余科目一起考。
我记得儒家有很强的适应性,他们会主动找说辞告诉那些学子的。”
对于王布犁这种想要开个窗就先说捅破房顶的本质,朱标还是理解的不够透彻。
“这能行吗?”
“试一试。”朱元璋倒是替王布犁回答了一句,总归是个法子嘛。
要么选一,要么就选二,没有其余的说法。
其实按照朱元璋的意思,你以为朕叫你们来是真的商量来的嘛?
就得按照朕的意思办。
用不着王布犁这条喜欢中庸的理论,他直接强行推行下去。
于是胡惟庸、涂节、陈宁、吕本等大员都被叫来了。
目前大殿内的情况他们看的不是一回两回了。
朱元璋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而朱标则是坐在侧面,偏偏朱标对面加了一把椅子,让王布犁坐着。
连丞相都得站着!
他们都清楚,王布犁这是照着新君的搭档丞相这个位置去培养的。
胡惟庸终究是散了那股子怨念。
人家是天子的女婿,再加上本身表现的就极好,处理政务上也颇有手段,受到天子的重用显然是极为正常的。
涂节倒是十分的发酸,人家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受到重视?
礼部尚书吕本倒是满脸带笑,她女儿生了皇孙。
王布犁又是极有分寸的一个人,将来太子上位,叫他照顾一下自己的外孙,那也都是说不准的事。
大家都是太子党,天然的盟友。
至于陈宁,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来喜怒。
“朕决议不开科举了,选拔上来的人才全都是废物,没有一个能干的。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商议一二,该怎么发布政策,以及对于人才的遴选,也不能只局限于察举制。”
朱元璋的话讲完,满场寂静。
胡惟庸等人都没有料到最终等来科举的消息,竟然会是如此的石破惊天。
本来延期科举之事,就让天下读书人抱怨不少,都在期望着今年能够开恩科。
结果陛下不仅不打算继续开科举,还打算直接废除科举制度!
以至于没有人敢率先说话。
科举进行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元朝那也是有的。
“不说话,便是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礼部尚书吕本率先提出异议:“不可轻易废除科举制度啊!”
这件事若是由礼部下达,那率先要闹事的就得是国子监的学子们。
“怎么计议?”朱元璋毫不客气的道:
“朕对这帮读书人报以极大的期望,结果他们什么政务都不会干,全都推给下面的胥吏,整个县衙皆是被胥吏所控制。
这些进士官员竟然全都成了傀儡,让朕今后怎么放心把他们提拔到府中甚至是六部为官?
朕要的是能处理政务的人,不是要花那么多的俸禄去养一大群什么都不会的官员。
考成法一出,让朕才觉得以前那些以为有才华为朕所用之人,全都是蠢货!”
“陛下,可以让进士们学着当官啊。”吕本只能强行辩解了一遭:
“没有人天生就会干这干那,都是学出来的,而且他们能考中进士,就足以说明他们的脑子是够用的。
倘若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对于这些政务必然是全都熟记于心,不会被下面的胥吏所哄骗。”
对于吕本的解释,显然是有些苍白的。
作为丞相的胡惟庸是知道考成法这件事一出,便让许多人都暴露出来了。
“还望陛下三思。”
胡惟庸偷偷瞥了朱标以及王布犁在那里稳稳坐着,就知道这件事是有回旋的余地。
只不过天子把大家叫过来是让他们出面宣布这个政策,得罪人的事由他这个丞相去干。
“一旦把不举行科举的政策下发出去,那整个大明都会变得动荡起来,许多读书人报国无门,难免会做出张元等人之事,不利于大明的稳定。”
“那你说咱该怎么办?”
面对朱元璋的提问,胡惟庸再次拱手道:“臣认为按照驸马先前那种在国子监挑选人员前往北方历练,实际当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如此一来他们在任上知道当地百姓不易,以及又有了实际做事的经验,到时候再为官治理一方,定然不会手忙脚乱。”
朱元璋轻微颔首,随即又摇头:
“如此培养人才过慢,而且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位置去给一批人去历练,到时候大明就成了冗官的大宋。
尤其是朕觉得前一个人干的好,后面再去历练的人只要顺着他方式去干,那就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完全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显现不出他自己的本领来。”
天子的话,让下面的几个重臣再一次沉默起来。
涂节看向一旁的陈宁,见他丝毫没有张嘴的意思,自己索性也就闭上嘴。
多说无益。
“爹,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皇太子的突然出声,让几个臣子都望向他,只有坐在他对面的王布犁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太子要说些什么一样。
“你说。”
“既然学子们可以学习四书五经,而我大明又需要官员处理许多事,不如让他们也学习大明律以及算学,这样就不会轻易被胥吏给哄骗住了。”
朱标又极为重视的道:“最为重要的是科举这项制度,儿臣私以为不能随意取消。”
太子抛出科举不单要考四书五经,还要考别的。
胡惟庸一想,这准是王布犁的主意。
只不过是借着太子的嘴说出来了,而且看样子陛下也想要试一试,所以才叫他们前来。
“臣以为太子所言极对。”
一直不出声的陈宁率先开口:
“陛下,与其让那些学子们考上进士当官之后,只会高谈论阔,什么事务都不会做,不如从一开始就培养他们有关这方面的学习。”
“嗯。”
朱元璋轻微颔首,随即又挨个询问他们的意见。
胡惟庸等人皆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反正受折磨的都是那些要参加科举的学子们。
他们的子嗣都是可以靠着察举制直接进入朝廷当官,省去了许多麻烦。
“行,就这么下旨吧。”
朱元璋挥挥手,便叫他们去赶紧去做事,待到明天之后给他审核,没什么问题直接昭告天下。
“陛下,这算学该用哪一本书籍啊?”
“你们去寻一寻,朕只记得详解九章算法这本书,总归是要学一学的,否则账目都算不明白,将来岂不是都被手底下的胥吏给蒙骗住?”
王布犁又开口道:“陛下,其实我们也可以将来在殿试上搞一波打算盘之类的现场测算,试验一二他们是不是真的会用。
因为文章可以堆砌,但是算学不会是真的不会。”
“好。”
朱元璋对于算学要考的书籍并不是很在意,就是为了改进科举制度,防止胥吏控制当朝进士,为祸一方。
反正学习的又不是他。
胡惟庸等人告退。
朱元璋也觉得有些累了,瞧着天色渐完,便招呼王布犁一起吃个晚饭再回家。
他们翁婿二人许久都不曾一起吃饭了。
其实王布犁是不喜欢在皇宫吃饭的,不是规矩多,而是御厨的水平着实一般。
奈何老朱不是要追求口腹之欲,而是要求百分百安全!
正巧马皇后也是有些事想要问一问,王布犁便应下来。
于是难得的朱元璋夫妻两个,朱标一家三口带着王布犁围在桌子上吃饭。
朱元璋倒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一家人还要分餐之类的。
“布犁,皇店的买卖近期倒是不错。”马皇后给他夹着猪肉:
“教给秀儿的打算盘的法子,可是能教授旁人?”
“母后尽管问秀儿就行,这也不是什么独家秘诀。”
王布犁往嘴里扒拉着饭,尽量不去吃什么肉,妈的御厨都不用十三香炖猪肉的吗?
不仅仅是猪肉,羊肉味道也很大,不如烤串咧。
“况且今后考科举也会有算学的事情,大家都学一学也好,不仅能锻炼脑子,还能让大家都会算账,这样作假帐的成本就提高了。”
听着王布犁这般大气的话,马皇后又给他夹了块羊肉:“好孩子,多吃些,怎么还不好意思夹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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