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环觉得王布犁问出这番话来,显然不是刚刚知道自己身份的样子。
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
或者说从最开始自己出现在县衙的时候,驸马爷就开始怀疑了吗?
在这种事情上,蒋环自己个毫无还手之力。
他知道我是卧底的事,并且把我带在身边,并没有排斥,已然成了明棋。
如此长的时间都没有说,那就更说明驸马爷心里有底。
王布犁对于蒋环的怀疑从他进入县衙就开始了。
他不知道以前县衙内的人有几个是检校的,但是新进来的这批人,他知道不少人都是检校的。
毕竟在江宁县这片地界,他也是熟悉的很。
对于没有老吏员的推荐信,这些临时工也不是想进来就进来的。
只不过有些事没必要摆在明面上。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负责胡惟庸案,待到搞死李善长后,文官集团被清洗了一大波,毛骧被朱元璋给处死了。
第二任锦衣卫指挥使蒋告蓝玉谋反案,牵连到十三侯、二伯,连坐族诛达一万五千人,把打天下的将军几乎一网打尽,蒋到头来也是一杯毒酒了事。
“锦衣卫当中想立功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王布犁捂着胸前的小火炉:
“刀子若是自己个上赶着割肉表现,是很容易被主人给遗弃的。”
蒋摇摇头:“驸马爷,我如今位轻权微,许多事我只有听命的余地,并无决策权。”
“你别告诉我,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个校尉的官职,那也让我忒看不上你了。”
王布犁觉得朱元璋为了监视自己身上如此大的秘密不被旁人知晓,定然属于最高机密了,这可比偷听朝中官员墙角更加有前途。
“不敢隐瞒驸马爷,我如今是副千户。”
蒋环觉得自己跟在王布犁身边升职已经很快了,未曾想还被驸马爷看不起。
王布犁靠在车厢上。
从五品的官职,蒋环上面还有二十人,才能爬到指挥使的位置。
按照推算,李善长也没有几年好活头了。
他蒋到底是立下了什么功劳,就从副千户直接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了?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今后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王布犁看着蒋环笑道:“如今他一丁点控制都没有,或者说在肆意展现锦衣卫狠辣的手段。
他想要罗织罪名,让更多的人入狱,以此来染红他们的上进之路,最终被陛下抛弃也是十分正常的。
既然做了刀子,就要做好被顺手扔掉的觉悟。
秘密掌握的太多了,不死很难让天子相信的。
天子考虑的事情总是千秋万代,哪像我们这些普通人想的都是自己这一辈子,顶天了也就算计到孙子那辈的路。”
蒋环眼里露出震惊之色,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着实是没有料到,王布犁会断言高高在上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没有好下场。
如今办了胡惟庸这个大案子,锦衣卫上上下下都振奋的很,一心想要抓捕更多的胡惟庸同党。
故而在诏狱内,被严刑拷打的人绝不在少数。
可在王布犁身边这么多年,蒋环又莫名的信了王布犁的判断。
再继续跟毛骧下去,自己是不是也没有个好?
因为自己是潜伏在驸马爷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除了需要向陛下汇报外,作为指挥使也时不时的要来掌握一些信息,以此来应对陛下的询问。
故而蒋环虽然是个副千户,可谁都晓得他的前途绝不会停留在副千户这个位置上。
只不过方才听了王布犁的一番话,把蒋环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场雪越下越大,街上也少有行人。
“驸马爷是想要知道什么事?”
“我才没有那么多好奇心。”
蒋环闻言不解,那驸马爷挑明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王布犁把手中的火炉放在桌子上:“我只是警告你,别瞎几把掺和到这里面去,到时候再换一个生面孔来,我嫌烦,免不了生出搞死他的想法。”
“属下谨记驸马爷教诲。”
蒋环连忙给王布犁磕了个头。
王布犁靠在温暖的靠垫上假寐,朱元璋是个会甩锅的人,这帮白手套什么时候脱,也是他说了算。
方才同蒋环说的那些话,也算是提点他一二。
如今胡惟庸一倒,这帮锦衣卫的人就想法子继续扩大牵连无辜之人,着实是让王布犁没想到,罗贯中一个写书的也被惦记上了。
大理寺内。
众人都无所事事。
王布犁进来之后,众人行礼,随即开口道:
“雪已经停了,大家闲来无事都扫扫雪,活动一二。
方便大家进出的同时,也免得长时间不运动,容易生病。
况且我大理寺也不养闲人,只不过部门初立,案件不多,但也不能养成无所事事的坏习惯。”
景清等人倒是觉得这雪刚停,就去扫雪,着实是有些不乐意的。
温客便立即去寻一些除雪的东西。
方孝孺在北方历练过,见过比这大的雪。
当时在国子监硬生生被王布犁给忽悠着奔着北方去了,挨了三年,才有机会回来。
第一年去的时候,手脚冻的都是生疮了。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色,他可是实打实的瞧见了。
现在天气寒冷他双手还是有些发痒的。
众人聚在一块,对于王布犁这种养生的手段有些不理解。
景清看着王布犁戴着手套在那里划分区域进行分组,总归是要把一些道路给清理出来,雪要运进外面的沟渠里。
王布犁倒是没有随手指挥,而是接过铲子带着一些人去大街上开始铲雪,总归起到了带头作用。
而众人瞧着寺卿都干活了,便也没有人偷懒,闭上议论的嘴老老实实的干活。
“温客,叫厨房去刨冻羊肉去,今天就吃点羊肉火锅吧。”
“是。”
温客倒是知道该怎么做,一进院子就冲着厨房喊,寺卿有令晚上吃羊肉火锅,该买豆腐买豆腐去,把藏在地窖里的萝卜、白菜拿出来。
白菜这玩意在元朝长江中下游种植了,只不过是小白菜,待到李成桂建立朝鲜之后,白菜才从大明传入朝鲜,成为泡菜的主要原料。
景清等人一听晚上还能组团吃羊肉火锅,遂大喜。
毕竟目前而言,他们这些人家里也不是很富裕,不少人都住在大理寺内多余的房间里,充当宿舍,免去了租房的支出。
好在都是年轻人,住在一起也有的聊。
至少在福利这方面,王布犁对于熟下相比于其他衙门还是拉满的。
温客觉得这里跟县衙的生活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就是人变少了,也用不着想那么多事。
这阵子来衙门上值,可谓是最为轻松的阶段。
只不过温客瞧着一直都在埋头苦干的蒋环,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变的沉闷了。
他搞不清楚谁是锦衣卫,但是他能看得出来。
蒋环这小子是个有背景的人,并不是江宁县本地人。
要不然凭什么安排他来攀附驸马爷这颗大树呢?
今天街上的行人,着实是没有料到大理寺竟然是自己扫雪,没有等兵马司的人过来。
一时间他们倒不是觉得王布犁这位当朝驸马爷亲民,而是天子不怎么宠信他了,否则如何能让他自己做这种粗鄙之事?
王布犁对于这些传言倒是不怎么在乎,总归是一些人会看人下菜碟罢了。
大理寺门口没有石狮子,倒是被王布犁指挥着立起了两个大雪人。
大家瞧着都份外有趣。
方孝孺坐在王布犁一侧,瞧着王布犁在那里夹羊肉吃,顺便听着温客说着以前县衙的一些趣事,脸上带着笑意。
他总觉得王布犁像是一个不想上进之人,但是总会做好份内之事,在官场上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
方孝孺不理解王布犁的想法。
在他看来明明是一个挺有本事之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想努力向上奔呢?
到时候当了高官后,能有更多的权势来帮助天下百姓。
这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围了三个桌子,各自往里烫菜,喝着温酒。
王布犁虽然让厨房买酒,但是也就是一人三碗的量,不允许多喝。
大冬天喝多了去外面撒尿容易栽倒冻死。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王布犁自顾自的退席,也不在这里碍事。
毕竟他是一方主官,有领导在的场合纵然大家表现的过于亲切,可无论如何下面的官员也无法放开自我,总是绷着劲。
这种情况在王布犁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大家就热络起来,再也不没有绷着劲头。
王布犁回到房间里,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毯子,一旁的火炉烧的挺旺。
像这种老年生活,他其实不怎么喜欢,没有太多的娱乐设施。
王布犁甚至有些怀念用手机听书的日子了。
躺着的时候,王布犁就喜欢发呆,回想以前的一些时光,来了大明之后依旧是蛮孤独的。
老四要登基的日子还需要那么长时间,自从暴露之后,王布犁都不知道要怎么给朱棣登基这件事提提速了。
果然。
一旦目标拉的时间过长,王布犁觉得自己心里难免会出现懈怠的思维。
再加上身上的秘密也被旁人所知,他内心更是颇为烦闷。
天底下的幸运之人,从来都不会是自己一个。
“驸马爷,这热茶沏好了,跟你端进来。”
温客在门外喊了一声,王布犁应了一声,又叫他把窗户打开一二,他看看雪景。
温客愣了一下,走过去,打开半扇窗。
从这里往外看,倒是能看见几颗星星。
“驸马爷,这天凉,可不能开的时间过长啊。”
“嗯。”
王布犁应了一声,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想要一个人单独呆一会。
他还在思考着朱棣去了北平后,应该用不着自己去鼓动他,自然是有姚广孝等人。
而且知道了大明未来的事情,王布犁不相信朱棣自己个不会起这个心思。
即使远在万里也能联系,就是其中夹杂着朱元璋。
王布犁不知道如何给朱棣谋划,现在这个消息是瞒着朱标的。
从朱元璋那根子,就没跟他的好大儿说出真相。
王布犁自然也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甚至还跟朱标说了王上加白的话,总之就是哄人开心嘛。
“没什么意思。”王布犁感受扑面而来的寒气:“哎,治国这种事真的挺难的,懒得想。”
王布犁在这里发着牢骚。
朱元璋父子两个依旧在批阅奏章。
幸亏有王布犁搞出来的火炉子,即使往年也冻不着他们,但这样更温暖。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把今天有关王布犁的消息,再次给朱元璋送来。
朱元璋摘掉眼镜,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身躯,叫毛骧给他念一念。
总是看字,看的他有些字都不认识了。
“哦。”
朱元璋倒是没想到王布犁会动员下面的人去亲自扫雪,还堆雪人,看样子是闲的蛋疼。
作为新设立的部门,目前活少也是能理解的。
“王布犁,总是能给咱整出一些新花样来。”
朱元璋笑了笑,又跟朱标说道:“回头叫薛祥给他们衙门送两个石狮子去,堂堂主官不知道自己讨要,非得用暗示这种情况来说他大理寺没有威严。
也就是咱能悟的透彻,旁人只会觉得咱这女婿不务正业。”
朱标应了一声。
其实他内心觉得王布犁就是一个有童趣之人,根本就没想着要用雪人来讨要威严的石狮子这件事,完全是个人过度解读罢了。
但此时有外人在,朱标也不好意思戳破他爹的解读,嘴里还的说着父皇英明之类的话。
毛骧继续念,当听到王布犁说治国非常难之类的话,更是深表认同。
饶是王布犁那种有奇遇之人,也觉得治国之艰难。
当一个合格的君王,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朱元璋挥挥手,叫毛骧退下。
“标儿啊。”朱元璋也忍不住深夜emo了:
“这小子只是个驸马就觉得治国如此之难,你当太子都亲手治理了,朕怎么就没听过你抱怨呢?”
朱标心里也有过厌烦,可是这么多年高强度的工作,身体都已经习惯了。
更何况有他爹在前面顶着,自己大多时候都是处理一些琐碎事情,也是劳心劳类。
所以他爹都没怎么抱怨后,作为儿子更是没有资格抱怨。
毕竟如此幸苦都是为了将来他荣登大位,能够轻松一些。
再加上看到那么多不争气、怠政的后世子孙,朱标就越发不敢怠政,生怕自己爷给他们带来一个坏榜样。
“爹。”朱标轻微摇头:
“儿有时候也会如此,但这毕竟是我大明江山,再苦再累都得咬牙坚持。”
“好孩子。”
朱元璋赞叹了一句,多好的觉悟了,怎么就没有当皇帝的命呢?
若是大明在他手中,也用不着自己人刀兵相见了。
“布犁那小子对于养生颇有经验,他说不能久坐,你也锻炼一二身体吧。”
朱元璋叹了口气,他其实也觉得那四个辅佐他的官员,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大忙。
大多是在他眼睛乏了的时候,站在一旁充当念奏章之人。
“儿子晓得。”
朱标站起身来,也开始打八段锦。
这几天他也在跟王妃一起练习八段锦。
朱元璋虽然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但谁不愿意活的时间长一点呢?
于是他也站在儿子身后,进行仿照,总之就是活动活动。
南京的雪天很快就离去。
水渠里的雪也都融化了。
王布犁瞧着工部派人给运来的石狮子放在门前,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其实这石狮子根本就没有完工,嘴里面的石球还没有雕刻出来,还需要在现场雕刻。
王布犁吩咐温客,叫他好好招待工匠,多添双碗筷也吃不了多少东西的。
就在众人围观的时候,路过的送煤车突然就伸出一只手来,把街上的人吓的大声尖叫起来。
蒋环立马就护在王布犁身前,大叫着戒备,同时慢慢退回大理寺内。
其实人群都是被那个猛然叫嚷的人吓到了。
王布犁瞧着那双黑手,都有冻疮,很难想象这种人能干出刺杀的意思来。
随着盖子掀开,露出一个满脸都是黑色,头发散乱,他瞧着外面围观的人群,声音极为尖锐的道:
“诸位好汉,我怎么走,才能去敲登闻鼓?”
“不是本地人。”温客站在王布犁身前小声嘀咕了一句。
“车上的那位兄弟,别急。”王布犁倒是朗声开口道:“一会衙门的人到了,才能送去敲登闻鼓。”
“不能被衙门抓走,你们都勾结一起,我要见皇帝。”
像是逃犯一样的人,迈开脚从车上下来,直接栽倒在地上。
王布犁这才仔细打量起来,此人也就是穿个单衣,衣服破破烂烂的都漏皮肤:
“看样子真是来告御状的。”
“驸马爷,要不要咱们出手?”
“温客,去把江宁县典史叫过来。”
“蒋环,你给他找个被子裹上,免得他冻死喽。”王布犁倒是也没想接这茬:
“敲登闻鼓的热闹我还没瞧见过的,就让他这副样子去见陛下,我倒是要听听是何等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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