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甄老太太让甄芳青准备一份礼品,致谢贾琮从锦衣卫救出甄世文。
其实送礼之事,甄芳青只让刘显去办即可,可最后她却亲自携礼上门拜访。
她掌管父亲留下的基业,为了家族的金银富贵操心,免不了易钗而弁在人前打理生意,早不是普通闺阁能够相比。
旁人也因她才略卓异,对她身为女子的行为举止,做最大限度的习惯性宽容。
即便如此,闺阁女子拜访同辈男子,依然显得有些不循常理,离经叛道。
不过甄芳青是个胸有丘壑,思虑周全的的女子,虽才赋不凡,傲视俗情,还不至于不羁到这个地步。
她会亲自上门致谢,在礼仪上自然做过思量,并不是一味莽撞和冲动。
贾琮虽是个男子,却也是个未过舞象之年的青春少年,能最大限度减低男女避讳。
就像当初皇后允许贾琮入内宫探望元春,就是凭着未过舞象不避嫌疑的理由。
当初甄家大太太拜望贾母,能不避讳礼矩,提出让贾琮出来相见,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再加上甄芳青以堂兄甄世文的名义拜访,也算把能避讳的都回避过去了。
……
其实她本该不用这样做,大概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和探究的心思在作怪。
不管是在金陵,还是在神京,她听到太多关于贾琮的传闻,身边的人出于各种目的,总是在她面前对贾琮诸般溢美之词。
昨日在甄家裕和堂中,刚被贾琮捞出锦衣卫的甄世文,在甄芳青的提议下,被暂时被禁足家中。
就在甄芳青趁着去除甄世文的牵制,忙于和刘显盘点生意资产,及时暗中调拨各铺银流的当口。
贴身丫鬟蓓儿带来裕和堂中的消息。
她说三姑娘离开裕和堂后,老太太对大老爷称赞威远伯少年了得,世家之中少有的英杰。
大老爷又说与荣国存周公同朝为官,坊间传闻威远伯十岁那年,便养在荣国二房存周公膝下,叔侄关系极为亲厚。
大老爷会去书信与存周公交谊联络,还会在信中提及小辈姻缘之事,话里的意思是想为三姑娘筹谋许亲。
甄芳青自然知道,这位大老爷最擅长这种事,当年他不就是靠着这种筹谋,加上宫中老太妃居中斡旋,让大房二姐和北静王结下亲事。
如今大老爷不过是想故伎重演罢了,将自己和贾琮对亲,这件亲事如果能够玉成,对甄家大房就是一箭双雕的好处。
甄芳青有巾帼之姿,但毕竟是一个女子,虽自小经历奇特,但从小到大的的世家教养,总归还是对她影响不浅。
她心中也十分清楚,自己以女儿之身,终究无法长久掌管家族生意。
自己头上有这么多长辈,有一天披红出阁,嫁给某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从此远离甄家,大概是她难以摆脱的宿命。
所以她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最大可能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并不是事事去抵触反对,而是在维持平衡的前提下,争取最大限度的好结果。
所以,她对大房撮合自己和贾琮,既不反对,也不寄望,只是静观其变。
……
等到贾琮从锦衣卫手中救了甄世文,得到了老太太的赏识,事情的进程比她预想中加快。
她不清楚大老爷给荣国府存周公的书信,会把时间推进到那种程度。
到了这种阶段,她觉得自己不该完全被动的听之任之。
就像生意场上的投资和博弈,你要不要继续这单生意,在做出判断之前,总要先了解足够的信息。
而且贾琮这样经历传奇的人物,也实在让她觉得好奇。
一直到贾琮进入宣和堂,两人目光相接,即便她胸有韬略,见识不凡,还是觉得眼前微微一亮。
那进入堂中的少年,身姿挺拔,宛如玉树芝兰,穿月白薄绸圆领长袍,腰系云犀七宝革带,脚蹬白底黑面步云靴。
眉眼俊俏,气度清华,隽美如玉。
甄芳青听过坊间传闻,说贾琮生来肖母,样貌极为得意,果然半点没错。
她来时多半是出于好奇,还有对自己将来的筹谋,并带着生意场上博弈长远的心思。
直到真正见了贾琮,觉得这是个挺顺眼的人,至少比金陵城内,见过的纨绔世家子,好上了许多。
心中那种对于未来的异样冷静,以及审视筹谋的心态,一下子淡去了许多。
甄芳青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就是威远伯贾少兄了。”
贾琮一直记得黛玉对甄三姑娘的评价,说她是极出色的女子。
眼前这人并非窈窕女装,而是一身青袍,男儿妆束,未施粉黛,虽然异常俊美文雅,却未见女儿艳丽。
只是对方微微一笑时,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梨旋绽现,只在刹那间,女儿家独有的俏美迷人,耀室生辉,将贾琮看得微微一愣。
他微微一笑道:“我昨日才见过甄世兄,自然记得他的模样。
我认得堂外的甄府二房刘管事,想来是甄三姑娘驾临,府上管家不明究竟,多有怠慢,还请三姑娘海涵。”
甄芳青被贾琮说破身份,神色如常,毕竟贾琮昨天才见过甄世文,她以甄世文的名义拜访,本来就没打算瞒住身份。
“贾少兄不要见怪,昨日你救了家兄,家中老太太让我准备拜礼致谢,家兄眼下闭门思过,只好我来代劳拜见。
闺阁之女多有不便,这才借了家兄的名义拜望。”
贾琮笑道:“甄贾两家是世交老亲,力所能及,伸以援手,致礼拜谢,就显得外道了。”
两人都是聪慧明睿之人,初次见面自然不会交浅而言深。
甄芳青此番来,是因家人筹谋她的亲事,将她和贾琮牵扯到一起,她实在忍不住好奇,想见识一下他是何等样人,如今算如愿以偿。
贾琮心里存了甄家店铺藏匿奥斯曼精铁之事,对甄家心有警惕,言语之间也多了谨慎收敛。
甄芳青经历奇特,这些年打理家族海贸生意,是个见识多广的女子,非寻常闺阁可比。
贾琮两世为人,所见所闻之奇特广博,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胜得过他。
两人相互寒暄两句,便天南地北闲聊,言语和契,思虑相接,虽然只是初次见面,居然聊得很是投机。
守在堂外的刘显,见到两人虽是初次见面,但是谈吐默契,似乎很是合拍,脸色露出一丝笑意。
……
甄芳青从龄官跟着贾琮入堂,便已注意到她,见她年纪虽稚嫩,却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已出落的极出色。
看她的装束并不像贾琮的丫鬟,甄芳青出身世家大族,贾琮这样的贵戚子弟,身边有个好看的女伴,在她眼里也司空见惯。
她见龄官生得如此标致,突然想到她的容貌似乎似曾相识。
当日甄芳青在荣庆堂拜会贾母,林黛玉也曾在场。
甄芳青对那位国色天香的林姑娘,可是留下很深的印象。
如今稍一回想,便察觉到眼前这小姑娘的容貌,竟然当日贾家的林姑娘十分相似。
这激起甄芳青女人天性中的好奇,便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府上的亲眷?”
贾琮笑道:“她叫龄官,眼下正住在府上,我猜到今天是三姑娘到访,府上并无其他女眷,所以让龄官过来相陪。”
甄芳青心思剔透,听贾琮说是让龄官代替府上女眷,出来相陪,便品出这小姑娘在贾琮心中不一般。
笑道:“这位妹妹当真是好相貌,来时并不知道会遇上,倒是有些失礼。”
又对站在身边的丫鬟说道:“蓓儿,你去我马车上,取我那支春兰镶珠累丝金簪。”
甄青芳因为经常易钗而弁出现,所以她的马车是特制的,车里都备有她的衣裙首饰。
没一会儿,丫鬟便取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过来。
甄芳青从木盒中一只金簪,通体金光内敛,簪头雕刻一朵花苞半开的春兰,金丝缠绕,清雅富丽。
五片春兰花瓣环抱一颗龙眼大的珍珠,珠色乳白无暇,莹润生光。
她对龄官笑道:“这支金簪是我前几日在紫云阁看中的,买了还没戴过呢,送给小妹妹做个见面礼,就是一个小玩意,可不要见外。”
龄官见这金簪清贵不俗,红着脸拒绝:“三姑娘的首饰太贵重,我可不敢收的。”
甄芳青笑着看了贾琮一眼,贾琮自然就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三姑娘和我是世交同辈,她相赠之物,诚心收下便是。”
龄官听贾琮说话,便红着小脸不再拒绝。
甄芳青心思剔透,觉得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贾琮对这小姑娘异常眷顾爱护,而龄官对贾琮也是满腔乖巧信服。
堂中多了一个龄官,稚嫩俏美,讨人欢喜,让初次相见的两人,少了许多男女间的疏离顾忌,堂中的气氛变得愈发和睦。
甄芳青笑着亲手将金簪插在龄官的发髻上,便带着丫鬟蓓儿和管事刘显告辞。
贾琮和龄官一直把人送到西角门,。
他看着粼粼离开兴隆坊的马车,心中对这位甄三姑娘多了一层认识.
她不仅是黛玉口中容颜出色的姑娘,一副锦绣胸怀也极为不俗。
一个闺阁千金,面对自己谈吐如意,毫无普通女子的矜持窘困,心思细密,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一言一行都让人心动妥帖。
她看出自己对龄官很在意,便赠龄官清贵首饰,言语诚恳,发乎内心,即便这是一种结交之道,也让自己对她多了不少好感。
一个礼教规矩之下的世家千金,执掌家业,纵横运筹,身上有种后世现代女子,才有的胸襟做派,倒是让贾琮异常耳目一新。
贾琮又想到前几日,甄家店里搜检出来的异常之处,很难和方才宣和堂中之人联系起来。
甄芳青聪慧明睿,心思缜密,一言一行,深知进退轻重之法,善于筹谋斡旋之道。
女人还有一个比男人没有的好处,就是再出众的女人,比起同等层级的男人,她的野心和妄念总会少上许多。
甄芳青这样的女子,以她的心术智慧,定然不会轻率触碰,私运或密造火器之类深险之事,以免给家族带来没顶之灾。
所以,甄芳青虽是甄家生意主事之人,但甄家店铺涉及火器违禁之事,多半和她无关。
而且有极大可能,在甄世文事发之前,甄芳青甚至都不知道此事,否则甄芳青这样的心智,只怕不会让锦衣卫在店铺中查检出纰漏。
贾琮那日将甄世文带出锦衣卫,和他有过一番言语接触,对这人也有几分判断。
据刘勇说甄世文入千户所后,举止虽也算镇定,言语细密无漏,但神色上的心慌气乱,却难以掩饰。
如果不是怕将他滞留千户所太久,打草惊蛇,惊走了幕后之人,从他嘴里掏出真话,应该不算太难。
所以,甄世文或许有些才干,但是谋略城府略有不足,缺乏独立运作火器违禁之举的城府胆魄。
他和方才堂中那位女子,在才略上差了不止一筹……。
就像贾琮原先分析,甄世文应该是受人指使。
虽然眼下毫无线索可以溯源,这幕后之人如果不出自甄家,那就另有来历……。
……
金陵,崇胜坊。
金陵城中有兴隆坊、荣裕坊等贵勋豪强聚集的富贵坊,就有崇胜坊这样穷苦聚居的平民坊。
琮胜坊中一座陈旧狭小院落中,奔波了一日的妇人,一脸疲惫的推开院门。
放下背在身上的用来贩卖鬓花胭脂的货盒,从院子里的水缸中舀了一瓢凉水,一饮而尽。
又回到厨房准备当天的晚食,只是打开米缸,里面早已见底,只剩下不到半勺的陈米。
只够她煮上一顿稀粥,明天就要断顿了。
她在邹府当了九年的厨娘,这大概是她一辈子最滋润无忧的时光。
邹府老爷是水监司千户,是个有钱的大官,她在府上当厨娘,每月能拿到二两银子的工钱,这在崇胜坊算是极丰厚的收入。
只要节省一些,二两银子足够一家四口,衣食无忧的过上两个月,那个时候吴嫂觉得日子过得满足,过得有盼头。
可惜好日子总是有限的,谁也没想到邹府老爷突然遭了大事,被官军围了府邸,邹老爷当场就抹了脖子。
吴嫂丢了这一等好的差事,家里从此的日子便开始紧巴起来。
没想到祸不单行,吴嫂的男人突然染上重病,为了给自己男人治病,她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
但是依然不能填报治病的诊金,只要把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给了大户人家作小妾,得了一笔礼金给丈夫续命。
没想到丈夫终究还是病重咽了气,家里也从此败落到一贫如洗,吴嫂的儿子为了生计,只能出海当了水手,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邹府老爷犯下杀人掠船的重罪,不仅家破人亡,还被城中人人唾骂,吴嫂因在邹府做了九年厨娘,也因此坏了名声,染了晦气。
虽然有一手厨房手艺,却再也没有大户请她做厨娘,只能找个贩卖鬓花胭脂的差事,勉强养活自己。
比起前些年在邹府当厨娘的滋润日子,吴嫂觉得自己现在活得就连狗都不如,实在没趣得很。
她没想到在清音阁门口,居然遇到邹府小姐,可是明明就是她,邹小姐却不认自己,还说自己是阁中的卖艺娘子。
后来吴嫂也回过神来,邹府出事之后,邹小姐就被卖进了教坊司,可不是成了卖艺娘子。
好好的千金小姐,这样被人作践,应该是觉得没脸,才不敢认自己?
吴嫂这边正想着这事,却见院门有人轻轻敲门,她开门一看,却是个青年男子,中等身材,相貌普通,左手的小指还缺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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