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官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儿,淘米熬粥,整治菜肴,忙里忙外,甚是爽利。
这些事当初她在戏班都是做惯的,忙碌起来自然轻车熟路,不当一回事。
贾琮刚带她过来时,她看到邹敏儿伤重卧床,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她性子聪慧剔透,也不去打听是什么原因,既然贾琮会带她过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况且她也看出来的,邹姑娘受了重伤,这些日子三爷必定都往这里跑。
她呆在兴隆坊老宅也见不到他,还不如呆在明泽巷有趣。
房间里邹敏儿听到厨房传来的动静,对刚帮她换好药的贾琮说道:“你怎么把龄官带来了?”
贾琮笑道:“眼下你情况特殊,我又不能时时守在这里,金陵这边除了龄官,其他人不是不合适,就是信不过。”
邹敏儿微笑道:“这小姑娘倒是个能干的,不过她性子有几分刚烈,以后在教坊司唱戏,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我只怕她长久不了。”
贾琮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当初邹敏儿代表教坊司采买戏女,龄官可是和教坊司签的卖身契,将来回神京自然要入教坊司杂戏色。
这小姑娘当初不肯屈伏淫威,不唱洒金扇这等青楼小调,连头上的花冠都摔了。
邹敏儿说的一点没错,她这样刚烈执拗的性子,在教坊司这种品流复杂的地方,的确没法长久活下去。
不过贾琮倒是不太担心这事,其实当初他把龄官带回贾府,就没想过将来再送她进教坊司。
等到金陵事情了结,回到神京自然有很多法子处理此事。
……
邹敏儿说道:“中车司的人带领你手下五十人,下沿江各州搜索信息,日常信息往来筹谋,需要有人主事。
如今我不能再露面,况且你持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我会把中车司金陵档口和人员,详细告知于你,以后就由你全权节制。”
贾琮说道:“此事是否要先上报神京中车司,直接由我节制,是否会遭人疑义?”
邹敏儿微微一笑:“就说是我临终交托给你,一个死人即便做一些出格之事,谁还能说上什么。
况且金陵到神京快马通信,寻常情况下来回需要耗费十天,与其无谓浪费时间,不如就拿我已身亡说事。
迅速掌控金陵中车司人员,对你缉拿周正阳,肃清水监司大案遗毒,都是大有益处,这也是我想看到的。”
自从邹敏儿重伤垂死,在贾琮的救助下侥幸逃生,她的心境已起了很大的变化。
在许多事情的思虑上,两个人已从各有芥蒂,变得紧密相依,不知不觉完全站在同一立场上。
贾琮更是深知,当初邹怀义为了保住妻女,自尽掩盖同谋罪愆,最终却并没达到目的,这已经成了邹敏儿的心病。
贾琮只有肃清当年水监司大案的遗毒,才算正在了结邹敏儿的心结。
……
邹敏儿和贾琮说明中车司在金陵六名要员的名字特征,这六人在金陵各有下属分支。
只要掌控这六人,就能掌控中车司在金陵布下的更多人脉和资源。
邹敏儿又说道:“中车司在金陵有一个重要档口,我就是通过那里,联络调配金陵中车司人员。
那个地方在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掌柜娘子许七娘,就是我说的六人之一。
她在金陵多年,熟悉金陵人脉门道,为人精明能干,可为你行事一大臂助。”
当邹敏儿说出这个档口地址时,贾琮一下子就愣住了,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邹敏儿见他表情有些诶古怪,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贾琮微笑回道:“没事,刚才有些走神了。”
他对邹敏儿虽然话语轻松,但是内心却无异于卷起惊涛骇浪!
金陵城东,杏花巷,姚家酒铺。
这个地址已经在他心中藏了两年时间,虽然他两下金陵,却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对他和曲泓秀来说,那是个万不得已不会去触碰的禁忌之地。
二年前贾琮第一次下金陵公干,当时金陵发生龙潭港血案,数十名东瀛浪人杀入城内,整个金陵危机四伏。
曲泓秀担心贾琮的安危,在他去金陵之前,曾交给他一枚隐门身份铁牌。
让他在遇到难以应付的危机时,可持这枚隐门身份铁牌,去隐门在金陵的机密档口,向那里的掌柜娘子寻求帮助。
当时,曲泓秀也慎重交待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走这一步。
如果当时贾琮在金陵遇到难以化解的风险,真的去求助隐门中人相助,只怕就会从此打开祸患之门。
曲泓秀是否还能平稳脱离隐门,他们两人在后来两年,是否还能专注于鑫春号的发展,都成了风险叵测的未知之数。
而这个隐门机密档口的位置,就是杏花巷姚家酒铺,邹敏儿说的那位许七娘,极有可能就是曲泓秀说的那位掌柜娘子。
……
贾琮当年从东路院搬进了荣国西府,四年来也遇到不少风险和波折,但从来没有眼下这桩如此诡秘难测。
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外乎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就是许七娘背叛了隐门,投靠了中车司。
另一种可能就是许七娘是隐门在中车司的暗桩。
如果真相是第二种可能,大周形制森严的密探内衙,都会被渗透腐蚀,那隐门具备的暗势就太可怕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贾琮都不想去轻易触碰和惊动。
但凡在大周之地,朝廷对隐门之事,如洪水猛兽,历来都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
只要和隐门沾惹上关系,最终的结果都是不得好死。
当年的金陵杜家就是前车之鉴,这还是贾琮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又有多少。
……
一旁的邹敏儿正在和贾琮详细讲述,金陵中车司的人员构成,特别是那位杏花巷掌柜娘子的情况。
她虽然也机敏聪慧,但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提到杏花巷姚家酒铺,会给贾琮内心带来如此大的惊悚和震撼。
邹敏儿说道:“我们派到沿江各州的人手,他们他们定期会发回信息,都是先送到杏花巷档口,再由许七娘报送给我们。
所以许七娘那里你要尽快联系,以免错过消息,还有就是你见她之前,要帮我做一场后事。
我想清音阁内院的那场刺杀,必定已经事无巨细传到许七娘那里。
既然连应天府的仵作都能瞒过,许七娘怎么都想不到我只是重伤假死,因为已经先入为主,骗过她并不是难事。
我娘死后原先埋在城东乱葬岗,我到金陵之后,把她迁葬到太平门西侧覆舟山,你在我娘墓旁帮我起一个坟丘……。”
贾琮听邹敏儿说到最后,语声渐渐低落,便安慰道:“我一定帮你办妥,旁人不会看出半点破绽。”
只是他心中有些无奈,看来想回避许七娘也不可能了。
沿江各路消息都先报送杏花巷,以前有邹敏儿出面自然没问题,如今他却不得不尽快和许七娘联系。
……
邹敏儿又从床头拿过拿过那虎纹玉版革带。
那日邹敏儿遇刺以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把藏在玉带中的秘密告知贾琮。
但是当日贾琮只顾着抢救伤势,并没有拆开玉带,去查看邹敏儿密藏的东西。
他也知道这条玉带对邹敏儿来说,意蕴不同一般,自从带她进明泽巷养伤,这条玉带便一直放在她枕边。
邹敏儿抚摸革带上莹白润泽的白玉,似乎回想起什么,脸上浮起微微红晕。
她让贾琮找了把剪刀给他,将玉带第三颗玉扣后的夹层,用剪刀轻轻挑开缝线,从里面抽出一张仔细折叠的纸张。
贾琮见她将纸张打开,是张印着繁复花纹的票据,上面还写了一些字,看样子有些像当铺的当票子。
邹敏儿说道:“当日在青云阁后院,那女刺客一直逼问,我父亲是否留下水监司的暗档秘账。
其实我父亲什么都没留给我。
这张纸是金陵金宏文街四海钱庄的存物档票,这是我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而且这东西也不是留给我的。
当年我父亲寿辰之前,他的心腹老仆魏伯要回家奔丧,当时父亲不知是察觉到事情不对,还只是习惯性防患未然。
让魏伯带着这张存物档回乡,如金陵无事,才让他带着这张档票回来。
当时这张档表被放在秘盒中,并用火漆封存,可知父亲对这张档票的重视。”
后来金陵事发,魏伯便不敢再回金陵,但推事院应该从邹家其他奴仆口中,查到了魏伯的线索。
甚至追捕了魏伯大半年时间,后来魏伯北逃到神京,将这张档票交给了我。
我一到神京就让人去四海钱庄,领取这张存物档票存放的东西。
但是这张存物档极为讲究,曾和四海钱庄签过专门的契约,必须由存物本人才能领取,并且还要核对样貌和笔迹。
除了存物者本人,旁人根本无法领取。
当初存物之人就是我娘,应该是我父亲让我娘去存的东西。
而且我娘用的是她很久没用的旧名,明显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得知邹家有这么一笔存物档。
我想这一切操作,必定是我父亲授意我娘,应该是一种留取退路的防患未然。
当初邹家抄灭,我娘死在应天府大狱,所以按照四海钱庄的契约,这笔存物档已很难提取。”
……
贾琮听了甄敏儿一番话,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你是觉得你父亲如此隐晦存放物品,那些可能就是水监司的秘帐!”
邹敏儿回道:“我想他没必要用这样曲折的手段,去隐藏一些金银死物,如果是收藏金银,应该会让他唯一的女儿知晓。
但此事如果不是魏伯告知,我一无所知,必定是父亲觉得我知道此事,对我并没有好处。
我娘虽然是存物人,但她必定也不知收藏的到底是何物。
如果收藏在四海钱庄的东西,真的是水监司抢掠外海的秘帐,我娘如知道其中底细,以她的性子必定会劝阻父亲。
但是直到邹家被抄,父亲自尽,我娘依然对所犯何事一无所知。
后来我们入了应天府大狱,狱卒来宣读父亲罪愆,我娘才知道内幕,也因此气病绝望而死。
直到她临死的一刻,她都没提起四海钱庄存物之事,应该是觉得此事并不紧要,才被她下意识的忽视。”
贾琮略微想了一想,说道:“当年水监司大案牵扯太大,涉及到的人命和财富十分骇人。
你父亲作为水监司主事之人,身上已担了天大干系。
如果此事还有主谋,他必定会留下保命退身的后招。
我想所谓的暗档秘帐,起的就是这个作用,而且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不然那个刺客不会这样逼问你。
这些东西对你父亲来说是保命的手段,但对你和你娘却不是护身符,甚至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催命符。
我想你父亲必定深知其中厉害,所以你才会从不知秘帐为何物,你娘虽去四海钱庄存物,但也不知所存具体为何物。
那个刺客会入清音阁后院行刺,就是担心你知道秘账的存在,他们既然拿不到东西,干脆除掉你以绝后患。”
……
邹敏儿目光发亮,说道:“那藏在四海钱庄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水监司的秘帐,只是不知该如何拿到。
那家四海钱庄是金陵甄家的产业,甄家在金陵财雄势大,四海钱庄在金陵声誉卓著,想要违规取物,只怕是不能的。”
贾琮听说四海钱庄是甄家的产业,心中不禁王微微一动,自然而然的想起甄芳青。
只是眼下甄家涉及火枪私造之嫌,即便甄芳青提出与鑫春号合作的条件,十分具备诚意,贾琮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如今双方的生意没谈成,贾琮似乎也没理由叫人家放水,让他去四海钱庄取物,毕竟在商言商,这种事情会大损钱庄的声誉。
邹敏儿将张存物档递给了贾琮,说道:“这张存物档还是你来留着吧。”
贾琮神色诧异的接了过来,这种存物档对邹敏儿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她为何会交给自己。
邹敏儿目光柔和,对贾琮说道:“如今我是已‘死’之人,日常不好再出面,这张存物档留在我身边用处不大。
你这人办法多,或许你有手段能拿到我父亲存放的东西,如果那真是水监司的秘帐,那对侦缉大案定会大有作用。”
贾琮发现邹敏儿在生死关口走了一回,原先身上的凌厉和冷艳,不知不觉缓和柔软了许多,至少面对他时是这样的。
而且她对自己的信重和依赖,似乎在与日俱增。
他将那张存物档妥善放好,说道:“东西交给我,你尽管放心,甄家和我贾家是世家老亲,一向素有往来。
如果是寻常时候,两家之间倒是有商榷法子可想,只是眼下甄家涉及极要害的嫌疑,已入锦衣卫视线。
一旦被查证将有大祸,所以眼下和甄家疏通往来,需要慎重起见。
而且甄家生意主事的甄三姑娘颇不简单,要在她手里讨便宜,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我会再想想办法。”
邹敏儿又让贾琮把自己随身文牍和物品取出,这些东西都是贾琮时候从清音阁内院取出。
他将这些东西都摊在桌子上,根据邹敏儿的提醒,筛选分类有用的东西,以便尽快掌控金陵中车司情况。
邹敏儿又指着其中一块铁牌说道:“这是我的身份令牌,你拿着这块牌子做信物,许七娘便知道是我授意。”
贾琮拿着这块冰冷的中车司令牌,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他想的是在去见许七娘之前,必定要先和曲泓秀仔细商议此事。
杏花巷姚家酒铺,涵盖了隐门和中车司两重阴郁,对他和曲泓秀来说,那个地方是需慎之又慎的禁忌。
如何用最安全的方式去面对,必须要有一个清晰妥当的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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