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炽烈的阳光,似乎能焰铁融金,将地面的青石板烘烤得滚烫。
小巷两边房宅的影象,在灼热的空气中微微扭曲。
酒铺门口那株魁梧高大梧桐树上,知了歇斯底里的嘶声鸣叫,声音单独且响亮。
往日这些蝉鸣,只会烘托夏日午后的安逸无忧,可今日却让人感到压抑不安。
贾琮第一次走进姚家酒铺,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这家看起来普通的店铺,在他的眼中显出不少异样。
酒铺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正在门口的晾架上,蒸晒酒曲,在太阳的烘烤下,巷子中弥散着奇怪的酒香。
店铺大堂的转角处,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手臂上的肌肉虬结,正在用石臼和石槌翻捣糯米。
一个衣着朴素的丫鬟,正在店堂里清扫擦拭桌椅器具。
这些人和场景显得平平无奇,这看起来就是一家普通的酿酒铺子。
但贾琮是练武之人,却能看出不管是门口那个小厮,还是两个外型健壮的舂米汉子,甚至那个扫地的丫鬟。
这些人举手投足之间,都隐含着普通人没有的利索和灵巧。
贾琮和那扫地丫鬟说,是清音阁的邹姑娘介绍来的,那丫鬟目光微微一凝,便跑去后堂叫人。
……
酒铺二楼房间里,一对男女面对而坐,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男子风华正茂,青葱朝气,俊美无双,风姿卓绝。
女子华信年华,秀丽风韵,妩媚妖娆,娉婷撩人。
桌子上还放着两枚乌沉沉的的铁牌,一枚是中车司身份令牌,另一枚却是中车司掌事提督令。
那块身份令牌许七娘仔细查验过,并且也认得这块令牌,邹敏儿第一次到杏花巷见她,就向她出示过这块令牌。
邹敏儿下金陵协查周正阳大案,并在此事上节制金陵中车司人员,许七娘虽是金陵中车司的老人,却也要听命于她。
但邹敏儿却从没和许七娘说过,在协查此事的隶属之上,还存在一位中车司掌事提督。
她没告知许七娘此事,也是秘衙机构做事的惯例,重要的信息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对必要的人流通。
更让许七娘没想到的,这位秘任的中车司掌事提督,竟然是早有闻名的威远伯贾琮。
她身为中车司金陵秘档的主事人,贾琮奉旨入金陵主理陪都火器司,她早就知晓,只是从没见过贾琮本人。
甚至邹敏儿栖身清音阁,和这位少年威远伯来往亲密,关系暧昧,她也早有听闻。
原先在她看来,身为中车司坐探的邹敏儿,大概是将这样的韵事,作为逢场作戏的掩饰之举,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哪怕是邹敏儿和这位威远伯真有男女私情,那也是邹敏儿的私事,与旁人没什么关系。
许七娘能在金陵中车司履事四年,被邹敏儿认定是精明干练之人,可为贾琮金陵事务的一大臂助。
她自然是个心思十分机敏的人物,一看到贾琮出示邹敏儿的身份令牌,并说明了自己身份。
她便很快将许多事情联系起来,立刻判断出一些关键信息。
眼前这位威远伯必定也和邹敏儿一样,是在神京接了皇帝的秘旨,下金陵侦缉周正阳大案。
至于下金陵主理陪都火器司,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
许七娘知道贾琮这两年风头极盛,这位少年如今可算得上简在帝心。
皇帝竟然连这样的人物都密派到金陵,可见对周正阳一事,以及当年水监司大案遗留,是何等重视关注。
金陵乃江南半壁的核心枢纽之地,金陵城海波平靖,关系江南六州一府的稳定,也怪不得皇帝会如此在意。
领悟明白这些关窍,许七娘心思变得有些幽深,不由想起自己入金陵多年,苦心孤诣,亲缘离散,所图之深……。
……
在许七娘心中思虑盘算的同时,贾琮也在暗自留意她的神情举止。
这位看起来秀丽明媚、风姿撩人的酒铺女掌柜,可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赏心悦目。
贾琮想到她身为隐门中人,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渗透入中车司,最终摇身成为中车司在金陵的骨干翘楚。
面对这样非比寻常的女人,贾琮心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谨慎。
贾琮说道:“邹姑娘临终之前,将她的身份令牌交给我,让我来见许掌柜,日后从沿江各州送来的线报,许掌柜直接让人转送给我。
另外邹姑娘临终留言,办理周正阳一案所有事务,由我代替她节制调配金陵中车司人手。”
许七娘脸色微微一变,水润媚丽的眼波流转不定。
说道:“贾大人,沿江各州的线报,第一时间转报于你,这没有问题。
按理说你手持中车司掌事提督令牌,职司在七娘之上,我应该听命于你。
但是中车司有任事章程,神京中车司下过令谕,让我们受邹姑娘节制,如今邹姑娘意外身亡。
按照中车司惯例,神京会再下令谕,指定新的主事之人,在司中令谕下达之前,请恕在下暂时无法遵从,还请贾大人见谅。”
贾琮听了这话并不意外,中车司是规矩森严的内衙机构,可不是什么江湖草莽帮派。
就凭邹敏儿一块令牌,一句所谓的临终遗言,就让金陵中车司对他俯首帖耳,那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对贾琮来说,在神京中车司知悉邹敏儿亡故的消息,并下达诏令之前,确保自己和中车司的信息衔接,避免出现断档和纰漏。
不让原先的事务发生停滞,或受到干扰,才是他此行的底线目的。
至于许七娘为首的金陵中车司人员,是否马上完全听命于他,倒并不强求。
贾琮说道:“中车司有自己的章程,自然按章程办理,你尽管先向神京禀告此事,我并没有意见。
寻常事情我也不为难你,你可以等待新诏令下达,再依矩行事。
但金陵和神京信件来回需耗费十天,这期间只怕生出变故,影响缉捕周正阳之事推进。
所以,有一事当务之急,还有请许掌柜调动中车司人力,尽快办妥。”
其实,许七娘心中清楚,只要将邹敏儿亡故的消息报回神京,以贾琮眼下所受圣眷,以及他本就有中车司掌事提督的名份。
只怕司公和圣上会顺理成章,让贾琮接替邹敏儿节制金陵中车司。
许七娘会有刚才的言辞,不过是她身为中车司之人,必须有的立场,以免日后落下话柄。
这也是她在金陵多年,惯有的处事风格,假亦真时真亦假,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才能让别人愈发相信……。
场面话已经说了,许七娘也没必要故意为难贾琮,微微颔首道:“贾大人请讲。”
贾琮说道:“我想邹姑娘一定有过安排,让你们留意兵部右侍郎张康年的举动。”
许七娘回道:“邹姑娘说,当年大人入邹府拿问邹怀义之时,张康年的反应十分古怪,疑以言语暗示其人自尽,嫌疑极大。
而且他和周正阳的关系有些不寻常,所以让我安排人手,监察他的日常举动,只是目前还没发现可疑举动。”
贾琮说道:“除了监视张康年的动静,还要再加上一人,金陵都指挥司指挥使杜衡鑫。”
许七娘听到杜衡鑫的名字,心中一跳,问道:“贾大人,杜衡鑫乃是金陵都指挥司正二品主官,难道他也和案子有牵连?”
贾琮说道:“眼下并没有实证,可以说明他和案子有关。
不过,水监司千户邹怀义、金陵卫指挥周正阳,甚至调任兵部的张康年,说起来都是此人的麾下。
他的官职比张康年更高,手中的权柄自然也更大,目前周正阳的下落依然没有头绪,循例对他加以排查,也在常理之内。
而且,十五年前圣上初御极之时,他曾调往神京,并从小旗窜升至百户。
但调回金陵之后,履事十三年才升迁至二品指挥使,按常理他受圣上器重,不该升迁如此慢。
所以除了留意他日常举动,他在金陵履职十几年的详情,最好也要收集……。”
许七娘听了这话,心中思绪盘旋,当日她从六合那位老吏口中,查到当年杜家的旧事,以及杜衡鑫不寻常的来历。
而那一年发生的大事,确实有些多。
她曾告诫过邹敏儿,杜家之事可能涉及当年皇权更迭剧变,其中凶机难测,让她不要去轻易触碰。
她没想到贾琮偏偏也关注上此人。
但是贾琮半句没提到杜衡鑫和金陵杜家的关联,许七娘也没理由做什么劝阻,不然未免太着痕迹。
而且,她也不清楚邹敏儿有没有将杜家密事告知贾琮。
对许七娘这样的人来说,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她都会下意识衡量其中的风险,这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大人放心,我今天就安排人手,着手办理此事。”
……
贾琮说完事情,正要转身离开,许七娘又说道:“大人,我和邹姑娘共事一场,她不幸亡故,实在始料未及。
听说是邹姑娘的后事是大人料理的,不知邹姑娘安葬在何处。我也好去拜祭一番。”
贾琮回头望了她一眼,心想邹敏儿到底还是细心,早就想到这一步。
而自己得了她嘱托之后,也是马不停蹄办理此事。
他甚至让江流隐蔽身份,花钱让人从城西乱葬岗,找了具被弃的无名女尸,并且小心修整仪容。
最后又更换人手,在城中找了另外专门做丧葬白事的杠房户,将那具女尸埋入坟中。
就算将来有人开棺查验,甚至企图翻查旧事,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特地在覆舟山的坟茔做好之后,才来见许七娘,就是将对方可能询问邹敏儿之事,都半点不拉算在其中。
贾琮肃声说道:“她葬在太平门西侧覆舟山,她母亲的坟旁,这也是她临终时嘱咐的。
刺杀邹姑娘的凶手,从形貌和身手判断,确定为东海巨盗刘敖手下女匪水罗刹,还请许掌柜据此上报中车司。
另外,水罗刹的行踪,需中车司加紧追踪,邹姑娘不能白白丢了性命,一定要让那女人血债血偿!”
许七娘见贾琮相貌俊美,见面以来言语缜密,一副文质彬彬,这刚才说到最后,语气突然变得森然,透着一股阴沉的杀气。
心中微微有些栗然,邹敏儿临死前将所有托付于贾琮,可见对他的信赖之深,都说这两人一贯私情暧昧,看来是不假了。
许七娘说道:“大人放心,邹姑娘是中车司中人,她被人暗害,便是金陵中车司之耻,我已安排在城中搜索水罗刹的踪迹。
还捣毁了刘敖在城中的两个档口,除掉了刘敖安插在城中的五个密探,虽然依旧没有水罗刹的踪迹,也算帮邹姑娘出了一口气。”
贾琮眼睛一亮,问道:前几日城中一家米粮店和古董店,接连发生命案,原来是你们做的。”
许七娘微微一笑,凭生妖娆,说道:“这两处地方也是我们最近查到,这些人原先都是杀人掠货的海盗。
上岸之后干得也是销赃传信的勾当,都有却死之道,锦衣卫已从两家店铺中,查到他们勾连刘敖的佐证。
待邹姑娘之事向神京上报,相信这两件案子很快会不了了之……。”
……
贾琮走出杏花酒铺时,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位许七娘,年过双十,成熟妩媚,姿容秀丽,风韵妖娆,外表是个当垆卖酒的美人。
这样水润的女人,大概是每个男人的恩物,一般人都会对这样的女子,会不由自主放低戒心。
可此人内里却着实不简单,贾琮和她一番应对,发现她对自己言语柔顺,骨子里却含着韧性。
即便自己有邹敏儿的身份令牌,职司也高于她,她却依然有理有据,不亢不卑,表面恭敬,内里却半点不落下风。
而且贾琮和她言语对答,能隐约感觉到,她每一句话,语速不紧不慢,似乎逐字逐句深思熟虑,只言片语都有权衡进退,心思城府颇为深沉。
邹敏儿虽然也聪慧精明,但是比起许七娘的幽深老练,却显得多有稚嫩,这是年龄和阅历决定的。
更何况许七娘能这般隐伏经年,寂寂无声,终于让自己一个隐门中人,摇身成为中车司干员。
没有惊人的毅力和智慧城府,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身边有一个曲泓秀,就好像一个最复杂的游戏,突然被人开了外挂。
即便许七娘再逼真的伪装,在自己眼里还是一眼假的赝品。
等到贾琮走道杏花巷的巷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坐落在巷子中间那家酒铺。
在周围的房宅和店铺之中,它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光同尘,毫不出奇。
此时,贾琮的心中盘旋着曲泓秀说的那句话:
许七娘八年前嫁到金陵,多半是受门中安排,长远筹谋此事,隐门中不知那位人物,如此长远设局,只怕所图非小……。
等到他走出杏花巷,便汇入金陵城繁华喧嚣的街市,人潮如流,市列珠玑。
心中不由自主生出忧虑和感慨。
金陵,虎踞龙盘之地,大周太祖龙兴之所。
大周最富庶的江南六州一府的核心,国朝半壁江山陪都所在。
嘉昭帝的海政从这里兴发,无数仰慕中原汉家辉煌的外夷,远航万里,从这里停驻登陆。
如此一座恢弘耀眼的巨城,在散发美伦灿烂的同时,也隐藏了太多的阴森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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