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夏太太母女在内院堂屋用早食,便有管事婆子来传话,说夏公公派了人来家,要请太太出来说话。
夏太太听了心中一惊,前几日王夫人和她筹措银两,交由夏守忠的心腹,送入宫中打点疏通,给元春谋画屏选大事。
如今时间没过去多少天,难道就有了进展,或者一万两银子,竟然还不够用度,夏守忠这么快派人来传信?
夏太太心中狐疑,便让管事婆子将人带到偏厅,自己即刻过去说话。
等到夏太太刚出门,夏家姑娘便放下碗筷,跟着出了堂屋。
夏府偏厅之中,夏家太太见到了来人,这人她也是认得的,是夏守正忠的心腹小太监陈宝。
夏太太笑道:“原来是陈公公到府,也是多日不见,不知是否族兄有事需要吩咐?”
陈宝说道:“因前番太太托夏爷爷办理之事,出了一些状况,事情有些棘手,夏爷爷让小人给太太传信。
因为宫禁森严,今日也是趁内官监出宫采办的档口,小人才能抽空到府上传话。
不可在府上耽搁太久,以免令人生疑,过会儿就要回宫。”
夏太太听了陈宝的话,便品味出其中不妥,心中微微有些发紧。
问道:“可是贾家姑娘的事情,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陈宝想到那日邀宴袁竞的遭遇,还有夏守忠那记耳刮子的火辣疼痛,有些话可不敢都和宫外人说明,省得又要肇祸。
他略微想了想,说道:“夏爷爷得了太太托付,便在宫中费心筹谋此事,刚开始各处人口打点都很顺当。
只是疏通到关键之处,却出了不小的变故,有人发话,此事不能办下去。
夏爷爷虽在宫中极有位份,宫中人人都很看重,但有些事还是要看风向,知进退,不然妨碍别人可就不好。”
夏太太听了一头雾水,这小太监说了半天,都是云山雾罩的,也没说明这事为何要半途而废。
问道:“陈公公,不知这事那里出了阻碍,以族兄的能为本事,竟然也要被难住。”
陈宝自然不会和夏太太说明,是当今圣上的身边行在太监,生生把事情撅了回来。
这种话要是和宫外人说出去,留下的话柄和祸根可是不小。
陈宝说道:“宫中之事都是牵扯风险,动辄就关系生死,太太不知道就里才最保险。
夏爷爷将此事中途截停,也是出于同族之亲谊,不想桂花夏家行差踏错,因此祸事降临……”
夏太太一听这话,浑身寒毛竖起,便再也不敢多问。
……
她虽只是商妇,但夏家是几辈子皇商,历来和户部、内务府的衙门打交道,自然听说不少宫闱凶险的传闻。
听了陈宝这暧昧不明的话语,哪里还不清楚,连夏守忠这样的老太监都忌惮之事,哪里是夏家能沾惹的。
陈宝见夏太太已变了脸色,要说的话也就点到即止,又从身上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放在桌上,推到夏太太身边。
说道:“前番夏爷爷为了太太请托之事,费心思打点各方,已经用去六千两,其中酒宴来往人情,还都是夏爷爷自己贴补。
但是那些送出去的人情银子,却是没办法要回了,左右这些银子也不白花,人情面子都在,以后太太如有请托,说不得还能用上。
这余额的四千两银子,夏爷爷让我务必交还太太,此事只能就此作罢。”
夏太太一听这话,心中暗骂,夏守忠这死太监,心肠也太黑了些,事情没办成,一万两银子先黑掉六千两,当真不是个东西。
……
但她心中虽这样想,嘴里自然不会漏出半句,脸色和蔼的说道:“宫里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地界,那个地方真佛太多,办事情自然最难。
此事又不是族兄没有尽力去办,也是不得已才会这样,而且族兄应我请托办事,怎么还能让族兄帮我贴补银子,这实在不妥。”
夏太太将那锦囊往陈宝面前一推,笑着说道:“这送出去的银子,哪里有往回拿的道理,就当是我给族兄填补亏空。
其中如果还有多余的,就当我那女儿给他这族叔的孝敬,族兄自小入宫,无儿无女,能有今日成就,实在让人钦服。
小女已是及笄之年,来日能得良缘,只要族兄能赏脸莅临,吃一杯喜酒,也不枉同族亲眷之情了。”
陈宝看到夏太太推到身前的锦囊,心中也是惊讶意外。
他日常跟着夏守忠身边,对他打点办事可是门清,夏家请托办理贾元春之事,夏守忠的确已打点部分人脉,
但是花去的银子也就两千多之数,他退回夏家四千两,一个来回便吃进三千多两亏空。
要不是夏守忠和夏太太是族亲关系,多少要留下些情面,只怕这四千两都要吃干抹净。
他虽事情没给人办成,但用别人的银子做人情,还收拢了不少人脉,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
陈宝心中多少也清楚,这夏太太可是桂花夏家的当家人,平时在外头也见多了世面,必定能看出其中奥妙。
她不仅没有丝毫不快,竟然还把四千两相送,出手气度竟如此不凡,难道她另有事相求夏爷爷?
陈宝想到上次袁竞的事办砸了,还挨了夏守忠一个耳光,这脸面怎么都要挣回来,省的以后失去了器重,在宫中不好混世。
听着夏太太话中的意思,隐约提到女儿亲事,莫非其中有些文章,竟需要夏爷爷携手?
陈宝想到夏守忠最爱银钱财货,如果能帮他牵线到夏家的差事,岂不是让给夏爷爷找了发财的路子。
到了那时就能把袁竞的事情揭过,以后必定更得夏爷爷的器重……
陈宝试探着问道:“太太提起儿女亲事,令爱是大家之女,必定人物出众,家中又和荣国贾家这等豪门往来,莫非姻缘也要出于此?
夏家如能匹配这等豪门,倒是一件大好事,夏爷爷是太太的贵亲,听了此事岂不也有光彩?”
夏太太听了陈宝这话,脸上生出笑容,只是这笑容之中,多少有些意味深长,有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得意……
说道:“为人父母,总希望儿女终身有托,只是夏家门第平平,荣国贾家是世勋豪门,哪有这么便利的事情,倒是承公公吉言。”
陈宝听夏太太并未把话说透,自然不敢多问,左右回去一字不差告诉夏爷爷,他自会定夺。
……
陈宝又想到一事,问道:“小人出宫之事,夏爷爷曾交待过,此事是否要和威远伯贾大人招呼一下,毕竟贾女史是他的长姐。
这位贾伯爷如今深得圣上看重,可不要因为此事未成,对夏爷爷有了误解,将话说开总是好的。”
夏太太也是狡诈之人,一听陈宝这话,便知道夏守忠以为元春之事,是那威远伯贾琮所托。
夏太太是商路上沉浸之人,做事思虑谨慎,既然帮王夫人走动此事,事先早就打听过此事底细。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王夫人和她筹谋,中间从未提过贾琮一句。
王夫人对这位侄儿,言语之间颇有芥蒂,夏太太这么精明之人,哪里会听不出来。
而且,夏太太十分清楚,王夫人筹措的六千两银子,其中很大部分份款,都是变卖嫁妆铺子财货所得。
夏家是神京商路上的翘楚,这种生意行市的消息,哪里能瞒得过她的耳朵。
如果此事真是贾琮在背后筹谋,贾琮身为贾家两府家主,因元春之事在宫中打点所需银两,便会从贾府公中拨出。
哪里用得着王夫人变卖私财筹钱,最后额度不足甚至还需夏家协助。
这些事情夏太太即便不用当面问王夫人,心中也是算计得一清二楚,元春之事必定是王夫人私下行事,与那贾琮毫无关系。
但是,元春之事,是否是贾琮参与操控,对夏太太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她也从来不是真心实意,为元春奔走后宫尊位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热心帮着王夫人操办此事,不过是加深和贾家二房的牵绊,另有所图罢了……
……
但是,夏太太即便早看清事情根由,却没必要什么底子都让夏守忠知道。
她是个寡居多年妇道人家,还能将偌大的皇商之家,维持到风雨不透,岂是个心思简单的。
她见多了商路上尔虞我诈,自然非常清楚,有些事情明暗不清,浑水摸鱼,反而更让人心有顾忌。
尤其是对付夏守忠这样心狠手黑的人物,那位舞象之龄就名声卓著,把女儿迷得神魂颠倒的威远伯,更是个极好用的威慑……
她微笑说道:“此事倒不用族兄担心,依我看来,既然贾女史之事作罢,族兄更没必要露面,反而可以置身事外,这样也更加妥当。
一向与我交接此事,乃荣国府二房太太,我会将事由传达给她即可,其余我们就不用理会了。”
陈宝并不知此事就里,自然也不好自作主张,听夏太太说的也算有理,他回去转述夏守忠便是。
夏太太说道:“还请公公回去,务必转达我一番心意,以后夏家之事,还要请族兄多多照拂。”
夏太太说完,又让心腹婆子去支取五十两纹银,用来请陈宝喝茶。
五十两银是小黄门整年多的俸禄,意外之财让陈宝十分欣喜,连声说定将夏太太的嘱咐,如实转达给夏爷爷。
……
那陈宝刚离开不久,偏厅屏风之后便出来夏姑娘,方才她听到宫中来人,便知定关系贾家大姑娘屏选之事。
如今,但凡贾家之事,夏姑娘都感兴趣,因她觉得这些事情,总能和贾琮牵扯起来关系。
她心中执念已深,心思也变得怪异扭曲,总觉得多听这些贾家事,便能和那回首隽美无俦、举止风姿卓绝的少年,愈发靠近一些。
这种怪异的念头,一旦在心中泛起,便有些难以克制,浑身都生出燥热心动……
“娘,夏守忠这老太监,当真不是个东西,娘托付他的事情,他没办成不说,还生吞了六千两银子,缺了大德,难怪要断子绝孙!”
夏太太听了女儿话语放肆,皱眉说道:“大姑娘家的,说话也不知忌讳,什么断子绝孙,忒难听了,让人听去像什么样子!”
夏姑娘对母亲的训斥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娘啊,既然事情没办成,他退回四千两银子,你干嘛不好好收着。
四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银子可不是大风能刮得来的,你干嘛又白白送给那老太监。”
夏太太看了女儿一眼,有些溺爱的说道:“你别没每天琢磨那些没用的事,咱家没有男丁,这份家业迟早要让你带走。
娘怎么会不知道,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但是银子该用的时候,除非你手上没有,不然不要说是四千两,四万两也要舍得。
夏守忠虽然与我们家是族亲,但也是疏远了几辈子的情分,这族亲也就是个虚名头。
咱们家要在神京笼住他这条路子,可不就得用银子吗,难道还真靠这族亲的虚名?
这次他没办成事情,便找借口吞没了六千两,娘难道不知他是个心黑的,他还来四千两,不过是给自己留个面子。
他担心要是真整个吞了,我们家心中不满,要是将这事说了出去,就此坏了他的名头,以后谁还敢找他办事。
没人敢用他手上的权柄,他便是在宫中做上总管太监,对宫外的人来说,他也是个废物,以后他还怎么发财。
他这个人贪财成性,心中也是舍不得这四千两,没法子才让人送来。
但是娘如果真收下了,我们家和他的交情也就断了,以后再找他办事可就难了。
但是舍出这四千两银子,多出的好处却着实不少……
夏守忠和陈宝因贾元春的事情,必定以为夏家和贾家关系匪浅,娘又故意漏出你亲事的话头,让陈宝以为夏家和贾家有姻亲之意。
这话他回去必定学给夏守忠听,如今那个贾琮是贾家家主,人人都说他极得皇器重,夏守忠是宫内老太监,必定知道这种行情。
所以,因为这层虚掩的意思,他对咱家也多一层顾忌,以后只有我们抛食,没有他上门搜刮的份。
夏守忠在内六宫有些脸面,说不得因这四千两的好处,得了便利,在其他事上推波助澜,也是未为可知。”
夏姑娘只是听母亲讲解心思,一时就没留意这里话中有话……
……
夏太太继续说道:“再说这四千两银子,论理也是贾太太的,我家虽借了出去,却是要还的,这笔银子也是娘给你预备的人情债……
况且,贾元春之事,夏守忠无法操办,对我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更少了担当不必要的风险……
夏家虽有金银,但是归根到底,我们这样的人家,真正结交上荣国贾家这等门户,长远打算才是大有用处!”
夏太太说到这话时,心中颇有感触,夏姑娘听了这话也是俏脸粉红,芳心萌动。
只是,夏太太说这话,心中想着是怎么搞定王夫人,还有她的宝贝儿子贾宝玉。
但是,夏姑娘听了母亲的话,心中想着的却是风姿独绝的贾琮,幻想着哪日能和他风流如意……
……
正当两母女各自心思,外头丫鬟来报信,说贾家太太的陪嫁婆子,得了她家太太吩咐,送了些店中上等锦缎瓷器,如今人已进了内院。
夏太太微微一笑,说道:“必定是那笔银子入宫多日,贾太太已耐不住性子,派她的心腹来打听消息了,金桂你陪我一起去见客。”
夏姑娘不乐意的说道:“娘,我最烦这假惺惺的贾太太,他的陪嫁婆子,不过是她家的奴才,娘去和她说话,就够给脸面了。
何必还让我陪着一起去,一个不上档次的老奴才,她哪来怎么大的脸!”
女儿的骄横尖锐,似乎颇让夏太太头疼,叹道:“她是贾家的奴才是没错,可她却是代表贾太太上门的。
娘让你去见面,可不是为了见她,实际上是去见贾太太才是,这婆子回去必定一五一十回复。
贾家人知道家中奴才上门送礼,你一个闺阁千金也亲自接见,他们这样的诗书礼乐世家,只会觉得你这大小姐大度有礼。
这话头传回贾家,可是给你得个好名声,娘一心为你做面子,别不知好赖。”
夏姑娘一听那句传回贾家一个好名声,竟鬼使神差般想到,自己这好名声传回贾家,他必定也会听到……
她想到这一桩,心中便觉得受用甜美,爽快的应道:“那就听娘的意思,我也去见见这老奴才。”
夏太太见女儿变得够快,心中有些意外,不过女儿听话是好事,也不太放心上。
她虽知道女儿迷恋贾琮,只当是年轻姑娘乍然见到俊俏少年,一时之间迷了心窍,才会念念不忘,过去一段时间就淡忘。
夏太太自己也是姑娘家过来,认为自己这番推测必定没错,却绝没想到女儿这等走火入魔,心思这等偏执古怪……
夏太太说道:“等会见了人,你只问好便是,其他话都不用说,自有娘来应付就成。”
……
夏府内院堂屋,夏家母女见到个年近五十的婆子,身边还有一箱子礼物,里面放了上等精致的锦缎、泰蓝瓷器等物。
这婆子也姓王,是王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随着王夫人嫁入贾家,并没有做了通房丫头之类,而是自己成家立户。
王婆子不仅精明能干,最难得还能识文断字,多年来都是王夫人的心腹,更是她的左膀右臂。
自从王夫人筹措大笔银子,交托给夏太太送入宫中,为女儿元春打点关系,谋取后宫圣宠。
此事让王夫人日夜悬心,过去多日都没从夏家得到音讯,终于还是熬不过性子。
便让心腹婆子带了店里仅存的上等绸缎瓷器,借着送随手礼的名头,到夏家打听消息来了。
王婆子见了夏家母女,连忙上前寒暄,又说了太太正巧得了些上等布料瓷具,送一些给夏太太赏玩。
王婆子见不仅是夏太太出来见面,夏姑娘这等闺阁千金,居然也跟着母亲出来,正儿八经和自己见礼。
她毕竟只是王夫人的家奴,这等场面也觉得了体面,想到自己太太常说,夏家姑娘极好的,也觉得太太果然有眼光……
夏太太和王婆子客套几句,笑道:“原本正有话要和你家太太说,刚巧你就来了,正好替我给你家太太传话。
我和你家太太踌躇礼金,为你家大姑娘筹谋之事,今天上午宫中已经来了信息。
我家那位族亲,内官监的夏公公已知你家姑娘情形,在屏选之列中都算品貌极佳之人,夏公公能有缘举荐,也觉得很有脸面。
如今宫中各处打点,都还算颇为顺当,此事眼看着已有眉目,只要不出什么意外,你家太太多半要大喜了,你回去提前帮我道贺吧。”
王婆子听了这话,心中也十分喜悦,自家太太自搬入东路院,真是浑身不自在,处处不安稳,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她连忙不住向夏太太道谢,又说了一车子夏家当真好手段,这等大事不出十日时间,竟然便有了这等结果,当真了得云云……
一旁的夏姑娘听了母亲这话,一双秋水明眸,眼波流转,凭生娇媚,心中却是疑惑翻腾。
娘这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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