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惊呼,更多的人认出了躺在地上的男子。
是的,那是米烨。
他蜷曲着身体,身上沾满了落叶和尘土,鬓发散乱,眼睛紧闭着,身体没有一点动静,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只有手脚偶尔的抽搐和皮肤的细微跳动显示他还活着。
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这位风度翩翩丰神俊朗的米家家主,看起来就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原本漆黑的两鬓忽然间就多出了许多白发,光洁的脸上也出现了皱纹。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尤其是当他脏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时,跟个城外冻毙的流民也没区别。
这种反差感太过于强烈了。
平日里的米烨是何等神采飞扬。那身体中透出来的自信和强势就宛若实质一般。而就是这么一只高傲洁白的天鹅,忽然就从天上掉到了泥淖里,变成了最贱最肮脏的屎壳郎……
轰地一下,凝固的指针仿佛这才跳动到下一秒。人群如同炸了锅一般爆发出巨大的喧嚣和骚动,一时沸反盈天。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暴怒,有人在厉声下令。周高远,岳终南和汪祖成,更是第一时间就拔出了剑……
无数震惊,骇然和警惕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
早先的三叠塔就屹立在街口南面和东北方向的路口拐角处,后来拆掉了,只留下了基座形成的堡坎。
堡坎就在银杏树旁边大约二十米的位置,有几阶石梯。再往上就是一個平缓的小山坡,两条被人踩出来的蜿蜒土路连接着一片小树林和几户散落的人家。而米烨就是被人从那个方向丢过来的!
然后,大家就看见了有人从那边走出来。
下午时分,初冬的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微风,空气干燥而沁凉。三个人影相继从树林中转出来的时候,就像是三个走错了路的游客。
看到这三个人,人们一下子就变得安静下来,一时万籁俱寂,落叶可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青衫少年身材单薄,相貌清秀,一副有些木讷严肃又有些傲然的表情。走出来的时候一手撩起衣角,步履一板一眼,怎么看都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矜持庄重。
明明是个少年,偏像个老学究。
这模样,除了苏道山还能有谁?
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他,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想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米家已经封锁了整个第三坊周围,而除了米家之外,周家、城卫、烈火军乃至他自己所在的苏家,也都掘地三尺疯狂寻找。这种情况下,他是怎么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的?
而如果说苏道山的出现已经足够让大家感到震惊的话,那么,当看清走在苏道山身旁的另外两个人时,在场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个是樊采颐。
这位寒谷掌门的亲传弟子,无数青年俊彦仰慕的美貌少女,依旧是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所津津乐道的优雅气质。一身淡蓝色的长裙便宛若湖水一般,衬得她愈发清丽无暇,美若天仙。
当她从树林中走出来的时候,就连天色都仿佛变得更亮了一些。
而樊采颐身旁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他身形颀长,风度翩翩。脸上带着和煦而温和的微笑,看起来就像书院里的先生,给人一种极其亲和,如沐春风的感觉。
不过,产生这种感觉的只是城卫士兵,各家族的护卫以及年轻的世家子弟们。而当七品以上的武者,迎着中年人若有若无扫过来的目光时,却是骤然头皮一紧,寒毛倒竖。
感觉竟如同被天敌给盯上了一般!
尤其是周高远,岳终南和汪祖成三人,更是如遭雷击,身体不受控制地进入一种僵直的状态。手中的长剑原本对着那个方向,此刻竟颤抖着垂下来,差点连握都握不住了。
这一发现,让众人相顾骇然。而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一旁的朱子明已经惊喜地失声叫道:“谢先生!”
几乎与此同时,九大宗门的人也都霍然起身。他们甚至不等那中年人从堡坎上走下来,就纷纷迎了上去,争先恐后地齐声问候。
“谢师兄!”
“见过谢长老。”
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有头脑灵光的人已经反应了过来。
“谢寻白!”
“他是寒谷五长老,谢寻白!”
城主和九大宗门的人都如此尊敬,姓谢,又跟樊采颐在一起,除了寒谷五长老谢寻白之外,还能有谁?
人群一片哗然。外围的许多人都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位寒谷强者的风姿。
之前大家就听说因为樊采颐遇袭,寒谷五长老谢寻白亲自领队到了北郡,一路大开杀戒,将盘踞城外的流民盗匪杀得血流成河。却没想到,他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入城了。
而在确定了谢寻白的身份之后,一个让人心跳加速而又难以置信的念头,也就同时浮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中。
“苏道山和他在一起,难道……”看着地上的米烨,再看看苏道山,这个猜测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
尤其是周高远,周青禾以及数以百计的米家族人,一个个脸都白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寒谷的人怎么会和苏道山在一起。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道山,樊采颐和谢寻白走下了堡坎。
谢寻白和樊采颐,与朱子明等人拱手行礼问候,而苏道山则被又惊又喜的苏家人团团围住。
“道山!”江夫人一把抓住了苏道山的手。早在看见苏道山的第一时间,她的眼眶就红了,此刻也不管旁边多少人看着,一边掉眼泪一边仔细检查:“你去哪儿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苏道山被她拉着,跟个小孩子一般转着圈。
“娘,我没事。”苏道山有些尴尬地挣脱了江夫人的手,旋即摆出一脸傲然的姿态道,“不过是米家的无耻之徒趁人不备出手偷袭而已。但我苏道山光明磊落,自有浩然之气,百邪不侵。区区鬼魅伎俩,能奈我何?!”
看着这呆子昂着头,道貌岸然而又顾盼自得的模样,许多不认识苏道山的人,尤其是外来的宗门弟子和世家子弟们,都愕然把目光投向身旁的翼山城同伴,一脸的发懵。
浩然之气,百邪不侵?
而了解苏道山的翼山城同伴们,则一脸便秘地回以点头。
噗嗤,人群中几位外城的世家小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日子,大伙儿可是听了不少关于这位翼山城著名书呆子的笑话。原本没见到真人,她们还觉得这其中多少有些刻意的编排贬低……
可如今一见,大伙儿才明白传言非虚。
这家伙可不就是个读书读呆了的么?
然而,苏道山的话,落在在场的世家家主和九大宗门的高层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廖云雷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这小子虽然傻里傻气,但他的这番话,却是当事人的亲口指控啊!
之前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因此大家都可以装糊涂——朱子明可以清洗城卫而不追责米家,其他世家和宗门也可以当看不见。甚至……如果换一个环境和场合的话,同样的指控大家连听都可以不听。
各大势力共同意志形成的大手,就在头顶上摁着。
你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再不然,就是你因为太过恐惧太过惊慌而产生了某种错觉?
实在不听劝,那必定就是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了。
人家米家不过是在路上捡到了你,好心相助。又或者干脆是从某个不知名的绑匪手里拼死才把你救下来的。你这么反咬人家一口,非但没人会信,反倒会让苏家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
总之,这样的小问题原本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解决。
但此时此刻,当苏道山当着在场这上千人说出来,尤其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谢寻白的时候,同样的话,份量却不一样了。
“你说什么?”一旁的苏母又惊又怒地开口道,“竟然是米家人绑架了你?”
老太太一脸的难以置信,杵着手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同在一座城中的乡邻,竟然下此黑手。
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苏道山暗暗在心里点了个赞。
姜还是老的辣。此老太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虽然只是区区一句问话,但时机掌握情绪拿捏却恰到好处。若非早知道这老太太演技超凡,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孙儿见过祖母。”
苏道山先恭恭敬敬地冲苏母行礼,紧接着又跟父亲苏显义,大伯苏显文等人都行礼问候之后,这才点头道:“正是。”
当下,苏道山将自己如何被米琅绑架,又如何被关押的过程细节讲述了一遍,最后指了指樊采颐和谢寻白,昂然道:“……当时,孙儿正怒斥米琅、米珞等人,劝其洗心革面,悬崖勒马,却不料恰逢这两位义士路过。得他们出手相助,孙儿这才得脱困境……”
义士?
众人的目光中,谢寻白面带微笑,樊采颐容色恬静。
不过两人都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僵硬。
这小子倒是把锅甩得干净。连师门尊长和师姐都变成义士了。还劝人家洗心革面,悬崖勒马……
有你那么一剑捅一个的劝法么!
但话既然说到这里,一切就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人们都心下震骇,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毫无疑问,苏道山是寒谷救的,米烨也是寒谷抓的。虽然大家想不明白寒谷为什么会对米家下手,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可以肯定的。
那就是米家完了!
正想着,却见苏道山一脸不解地接着对苏母说道:“另外,原本孙儿离开米家庄之后,就准备请两位义士到苏家做客,却不料不光米家对我们围追堵截,周家武者也跟米家人沆瀣一气,对我们喊打喊杀。这是为何?”
周高远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如纸。
“朱城主!”苏母气愤不已,在苏显文苏显义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道,“我苏家可以不用交代,可救我孙儿这两位恩人,你难道没有一个交代?”
周高远艰难地转头看向朱子明,却发现,谢寻白也似笑非笑地扭头看着朱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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