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峰。
登仙台。
十一年前,陆羽和其他同龄人在这里等待陈一简到来。
十一年后。
陈一简带着一帮孩子看着陆羽破云而落。
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如年龄,心境,彼此的位置。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因为还是同样的地方,同一颗松树,如天河牧马般的云海,以及相同的两个人。
“师叔,好久不见。”陈一简轻轻笑道。
他原以为这声师叔会很难启齿,就算最终能喊出来,恐怕也会在“师”字前结巴许久。
又或者他凭借自己插诨打科的本事成功蒙混过去,这是他的强项不是吗?
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
陈一简却发现自己喊“师叔”喊得很顺口。
一点别扭和不乐意的感觉都没有。
仙鹤收拢双翼,缓缓落在崖畔。
陆羽走下鹤背,收拢飘散在额前的发丝,微笑着看向前方:
“好久不见,陈师兄。”
两人相视一笑,阔别十余载春秋带来的疏离感,就此风流云散去。
另一边。
距离陆羽所立之处两丈远的地方。
四男三女七位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少女们,正躲在一旁小声说话。
其中一位少女看似与众人站在一块,但若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其余六人不着痕迹围成了一个圈,隐隐将少女隔在圈外。
“这位就是来接咱们的师叔?好面生,你们有谁见过吗?”
“没见过,这么年轻,应该不是师叔,可能是师姐。”
“周远,你耳朵是被驴毛塞住了吗?没听到陈教习都喊人家师叔!”
“对啊。”周远一拍大腿,惹来身边短发女孩一阵白眼。
“赵雪,你见过这位师叔吗?”短发女孩忽然看向身侧两步外,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个女孩问道。
只是她很快又收回视线:“算了,你肯定不知道,问你也白问。”
这倒不是短发女孩有意孤立赵雪。
而是天然宫很多人都知道,赵雪是那种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关心其他事,一天到晚只知道修行的孤僻家伙。
她们都没见过的人,赵雪难道会知道?
不可能的事。
“可徐陵打探到的消息不是说这师叔很丑很凶吗?”嘴角有颗痣的男孩忽然说道。
“是啊,我昨天也听到了。”周远紧跟着附和。
“问问徐陵吧,他传出来的消息他肯定知道,咦,徐陵人呢?”
“在那里!”周远大喊一声。
几人顺着周远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徐陵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出七八丈远,都快要走到天然宫大门口了。
“徐陵,回来。”陈一简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朝着徐陵大喊一声。
徐陵身子一僵,只得不情愿地慢慢走回来。
陈一简按着徐陵的脑袋揉了揉:“你回去干什么,不下山啦?”
“我……”徐陵低着头,一副生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
“咦,原来是你。”陆羽原本以为这些人中她只认识赵雪一个,不曾想居然还有一个“熟人”。
“好久不见啊,徐陵。”陆羽微笑着看向热心少年。
“师……师……师叔,好久不见。”徐陵低着头不好意思道。
陈一简在旁边轻笑出声,不曾想他没结巴,反倒是徐陵这小子结巴了起来。
只是很快,他又面露疑惑:“话说你俩是什么时候见过的,我没记错的话,清羽师叔一直在寒月谷修行,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你应该见不到才对。”
陈一简目光危险起来:“莫不是,你偷偷跑去……”
“没有,陈教习,我绝对没去过禁地!”徐陵慌忙否认,随即目露渴望看向陆羽。
只是迎着他看过去的目光,陆羽却面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帮他解释的兆头。
徐陵失落的收回视线。
是啊,她是师叔,自己说白了也只是和她见过一面,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求别人帮他保守秘密?
算了,暴露就暴露吧,私闯禁地,不过半年禁闭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徐陵心一横,却弱着声音道:“教习,我……”
“青云节时,我在徙华峰山道上见过他。”一道清静淡雅的声音忽然响起。
徐陵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声音的主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年轻好看的师叔居然真的愿意帮自己隐瞒。
陆羽看向徐陵,轻轻做了個敲打锤子的动作。
看到这个动作,徐陵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师叔这是在提醒他,帮那只脾气古怪的妖兽搭完房子后,他擅闯宗门禁地的事便就此揭过了。
徐陵心中偷偷松了口气,向陆羽投去感激的视线。
“你们两个,在眉来眼去什么东西?”陈一简在旁边摸着下巴道。
徐陵不敢说话,陆羽没有接话。
“喔!”
仙鹤梳理完羽毛从远处缓缓走来,一声清鸣打断了众人的说话声。
“陈师兄,你先忙吧,我带他们走了。”
陆羽率先跳上鹤背,然后招呼其他人过来:“大家都上来吧。”
“好的,师叔。”
七位少年挨个走过来,却没有人敢第一个上去,而是纷纷睁大眼睛看着眼前通体雪白的巨大仙鹤。
真是好大的仙鹤啊!
站起怕不是有近两丈高!
他们之中个子最高的徐陵站在这里,连人家的腿骨节都碰不到。
“师叔,它好漂亮,我可以摸摸它吗?”那个短发女孩手伸在胸前,面露期待道。
“伱自己问它。”陆羽笑着说道。
短发女孩看向仙鹤,仙鹤杵着脑袋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缓缓低下头。
“啊,真好看啊!”短发女孩惊喜地凑上前,轻轻抱了抱仙鹤雪白柔软的脖子,然后一脸满足地爬上了鹤背。
赵雪和另外两个女孩也爬了上来。
陆羽目光看向赵雪,却见她只是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却没有走到她身边来。
陆羽略一思量,很快明白了赵雪的顾虑,略感好笑地摇摇头,却也没有违逆她的想法。
小姑娘家长大了,在外人面前,不想再被姐姐保护着。
在陆羽老家的世界,这种现象一般被称为“叛逆期”。
剩下四个男孩见短发女孩,也就是程兰轻而易举就摸到了仙鹤,羡慕的同时也有些跃跃欲试。
周远大着胆子将手伸向仙鹤大腿。
在周远看来,仙鹤身上固然洁白如雪,但也就那样。
他真正喜欢的,还是那一双珠圆玉润的鹤腿。
“喔!”
周远手还没伸出去,就见仙鹤猛地一撩翅膀,一股狂风袭来,连同周远在内四人,纷纷被卷起落在仙鹤背部阵法之内。
一道淡绿色光芒自陆羽体内散发出来,缓缓将众人笼罩。
“陈师兄,我们走了。”
“一路小心。”陈一简轻轻挥手。
仙鹤伸展双翼,翅膀扇动间带着陆羽和七个孩子冲入登仙台外的茫茫云海。
陈一简一直站在崖畔,直到再也看不见仙鹤的身影,这才轻轻转身朝着天然宫走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他又很快停下。
脑海中仔细回忆师妹刚刚的施法动作,以及随手间浩荡磅礴的元气,陈一简缓缓睁大眼眸:
“师妹,已经先天了?”
……
绣平府地处燕国正南方。
是燕国的边境众多州府之一。
位于绣平府境内的越凉县,则又在整个绣平府的最南端。
再往南,就是与燕国相接壤的理国石陀城。
因为临近边境线的缘故,这里的人口流动非常频繁,两国朝廷虽有禁令,却屡禁不止。
三天两头还是能看到有百姓跨越边境线去往邻国。
起初,燕国的官员还没有太过在意。
燕国人靠水而生,千河横穿燕国中部,位于燕国最南端的越凉县却压根享受不到千河带来的便利。
久而久之,在以水政为主的燕国,越凉县越来越贫穷。
而位于燕国南部的理国却恰恰相反,由于渭水只流经理国最南端,故而理国北部大多以开采矿产为生,这里的矿产生意也更加繁荣。
为了养活自己。
越凉县的百姓在农闲时间,经常汇集人手偷偷挖矿,然后运到理国北部的边境城市——石陀城去售卖。
对于百姓的这种行为,燕国虽然明面上禁止,但暗地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去就去吧,只要过去了还回来就好。
但就在三个月前,越凉县衙却发现,很多越凉县的百姓去了理国之后,却再没有回来。
刚开始,县衙这边还以为是石陀城将百姓给扣下了。
等他们暗地里派人去探访后才发现,那些村民都是自愿留在那边的。
问那些村民为啥不愿意回来,也只得到了一个越凉县有妖怪的说法。
因为这事,县尉还亲自组织人手去村里搜寻探查过,但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县令以为,是那些村民为能留在那边而故意编造谎言时,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有四位村民死在了矿洞里。
不是被石头砸死,也不是窒息而死。
是被烧死的。
仵作没有在死去的村民身边发现引燃物,也不曾发现他们有被挪动过的痕迹。
验尸之后,仵作在四具尸体上发现了烈火灼烧的痕迹。
就像是有一团火焰从第一个人的小腿部分划过,然后依次往上划过第二个人的大腿,第三个人的腹部,第四个人的胸口。
再然后,他们的内脏就化为了灰烬。
捕快穷搜矿洞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无奈之下,县衙只得下令封锁矿洞,不允许村民再去偷偷挖矿。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明着不让挖那就偷偷挖,原路不让走那就再开小路。
好在这类村民毕竟只占少数,大多数村民还是停止了挖矿。
也没再传出有人被烧死的消息。
然而好景不长。
就在县衙偷偷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有人死了。
死因与上次一模一样。
却不是死在矿洞里,而是农田里。
四周村民百姓人心惶惶,认为是妖物作祟,纷纷吵着要搬走。
县令慌了神,连忙将事情报告府城,府城也没辙,只得派人通知远在蓟城的司天台高人来处理。
张悬就是这样来到了越凉县大柳树村。
只不过他来是来了,却没什么办法。
倒不是说他吃干饭,一点东西都没查出来。
在村民离奇死亡的矿洞和农田探查后,他从尸体附近的杂草与碎石上感应到了淡淡的妖气。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无奈之下,张悬只得传讯司天台,赶快向青云宗求援,让山上的仙师来处理。
毕竟就像打仗是士兵的本职一样,捉妖也是那群仙师们的老本行。
这天傍晚时分。
张悬爬出矿洞,随手拍掉官袍上沾染的沙土,如往常一般朝着村中缓缓走去。
他的步子很慢,不是因为路有多难走。
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都能走的路,他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又怎么可能走不了?
他只是想迟一点回村。
他想等那些村民睡着。
这样他就可以少对上几双期待的眼睛。
他是朝廷命官,是司天台五十年来最年轻的司历。
来之前,他信誓旦旦跟监正大人保证,他一定会查清楚越凉县的妖物。
然后,他不顾老师的反对,毅然南下绣平府,誓要帮越凉县的百姓解决这些妖物。
结果呢。
这已是他来到柳树村的第七天。
七天时间,他什么都没有查到,别说抓住妖物,就连妖物的影子他都没看到。
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一直守在矿洞里就能抓到妖物吗?
他试过了,不行的。
“出来!”
张悬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身侧草丛厉声道。
草丛没有动静。
“再不出来,别怪我下狠手。”张悬微眯着眼。
过了有十几息的样子,草丛抖动起来,一个胡子拉碴、满脸紧张的中年汉子,托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女娃走出草丛。
“你们要去哪?”张悬语气冷漠。
“回大……大人的话,小人想去山里找点野菜。”中年汉子低着头结巴道。
“野菜?”张悬冷哼一声:“采野菜不去东面的山里,跑到南边来?”
“恐怕采野菜是假,你真正的目的怕是想跑去理国吧?”张悬看了看中年汉子身边的两个小姑娘。
“扑通!”
中年汉子瞬间跪倒在地,对着张悬边磕头边哀求道:“大人,小人知错,小人不该偷偷跑去理国,但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
汉子抱着张悬裤腿哭求道:“小人婆娘昨天下地的时候被妖怪烧死了,小人就剩两个闺女,小人不想她们出事啊!”
两个小姑娘不知道她们爹爹在干什么,觉得好玩,也纷纷跪在张悬脚边。
张悬阴沉着脸站在原地。
半晌,他忽然猛地收腿甩开中年汉子胳膊:“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汉子跪在地上一阵磕头,随即带着两个小女孩匆匆远去。
张悬站在原地,满脸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是怒那个汉子偷跑的行径,还是怒他自己的无能?
晚风吹过田埂,带起一丝丝凉意。
他紧了紧身上的官袍,缓缓朝着村里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张悬就停下脚步。
“请问,这里可是大柳树村?”一个清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张悬缓缓转身,看到离他一丈远处站着七八个人。
为首是一名身穿青衫的高个男子,皮肤白净,眼神清澈,身后跟着几名十三四岁左右的半大少年,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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