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西城。
袁谭抓酒杯饮闷酒,从个人理智上来说,以及此前二袁相争的事例中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兄弟内斗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可他觉得自己不比袁尚弱多少,比起袁尚的斗勇,性格宽和的自己更适合统御河北。
只觉得吃亏在母亲早亡,他与袁熙年龄相近,生下他们后袁绍为母亲守孝三年。
那段时间党锢风暴十分残酷,袁绍三年孝期结束又连着给早亡的嗣父守孝三年。
连续守孝六年被人称赞,也有党锢中被迫害的士人因此诟病袁绍的圆滑。
六年孝期之后,续娶妻子后才生下袁尚。
彼此成长环境外部环境不一样,父母养育的环境也不一样。
袁尚几乎是在乱世里成长的,壮硕而俊朗的姿貌,父母的疼爱,使得袁尚比之袁谭更为果断、自信。
这种性格在袁谭眼中更适合统御士兵,而非人主。
袁谭几杯闷酒下肚,气恼之余将酒杯砸在地上。
那孙家子算什么东西?
孙坚能征善战又如何?还不是辛苦奔波拼杀,拜在袁术麾下当爪牙?
孙策又如何?还不是背叛袁术,阴谋获取了江东之地?
这个叫孙谦的少年出身微寒,更无名师,连袁氏门生故吏之后都算不上。
凭什么介入袁家是非?
这种事情难道袁涣看不明白?
袁涣海内名士、能臣,公卿之后,汝南袁氏的同宗,陈国袁氏的领袖。
这样的人物,都三缄其口,不发表意见。
你一个名不经传的寒门庶子凭什么叫嚷!
舟船上,黑熊捉一块木炭在木板上绘画素描,勉强画出蔡贞姬的眉目五官。
脚步声靠近,他回头就见宣良、刘晔端着饭菜走来。
他丢掉木炭拍拍双手,起身接住宣良递来的碗,三个人端碗盘坐在地吃红糖黄米饭。
刘晔瞥一眼木板上的少女画像,笑了笑:“公子亦有思念之人?”
“劫持袁涣时偶然所见,是一位温婉坚韧的淑女子。”
黑熊吃一口清甜黄米饭,露出笑容:“出乎预料,袁尚比我预想的有才干,难怪受河北人拥戴。奈何还是少了最关键的那一分狠辣,我已再三提醒袁本初命不久矣,他还是不肯先下手。”
趁着袁绍还有余威,剪除袁谭的羽翼即可,再怎么也能保住袁谭的命。
毕竟袁绍目前也就五十二岁,生活优渥,或许对当世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愤懑积郁生病罢了,不难撑过去。
袁绍强撑着,或许他自己相信自己能撑下去,身边人也跟着相信了。
刘晔吃一口黄米饭,他也是吃过糖的人,不觉得惊奇。
吃了几口,刘晔才说:“那公子可是要离开河北?”
“我要去邺城,袁尚若能快速剪除袁谭羽翼,我们还有创业的机会;若他迟疑,那我们就走,去荆南。”
心里头还念叨着甄宓,也不知道具体是個什么风采。
有机会远远看一下也行。
人么,都是差不多的结构。
论稀奇,自己才是当时最稀奇的那个。
但这女人也倒霉,十六岁嫁给大十岁的袁熙,次年袁熙出镇幽州,甄宓则留在邺城伺候婆婆刘氏。
是故,甄宓无所出。
劫持甄宓的难度,实在是有些大。
好在邺城距离黎阳、黄河岸边不是很远;只要得手,连夜疾驰赶路,一夜时间就能从邺城跑到黄河岸边。
上了船,河北方面就追不上了。
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讨论,黑熊说:“河北与荆州有盟约,若是剪除袁谭羽翼,使袁谭去荆州,也不失为袁氏退路。”
宣良在刘晔身边有些自卑,只是低头吃饭,不轻易开口。
刘晔用饭时也在思索,哪怕不剪除羽翼,袁谭带着党羽部曲迁移去荆州,未来甚至有取代刘表的可能性。
当日,袁尚送袁涣到码头,袁涣乘轻舟出黎阳,直奔对岸白马津。
可惜袁谭闭城不出,十分的忍让。
见此不止是黑熊失望,就连袁尚、沮鹄也是失望。
袁尚径直返回邺城,留沮鹄负责安置‘孙谦’与部众。
三艘运船又逆流而上,航入清水口沿着黄河故道,也就是现在的清水河顺流而行,抵达黄泽。
黄泽,顾名思义,就是黄河故道途径的一大片低洼湖泊、湿地。
这里靠近清水上游,能得到黄河的补充,所以黄泽蓄水量十分可观。
运船驶入黄泽,内黄县已运来一批镰刀、斧头之类的工具。
“今年河北恐怕将要大旱。”
刘晔眺望黄泽,一眼望不到尽头,可视线远近都有扎芦苇筏捕鱼的男女,普遍衣衫褴褛,身形瘦弱。
前年官渡之战从正月爆发,之前就做了大半年的准备;这仗持续打了十个多月,河北人力投入战争中,农业生产大幅度倒退。
去年又有仓亭之败,河北生产并未恢复多少。
今年又有旱情……估计持续不下雨,能活活把袁绍气死。
黑熊也是无语,河北的旱情出乎他的预料;河北旱情严重,中原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曹操治下军屯、民屯沿着水利设施驻扎,种植的又以水稻为主,以中原现在稀疏的人口来说,河流灌溉足以熬过这个旱年。
又开睢阳渠,明年哪怕大旱,曹军依旧有保证军事行动的粮食。
如果明年河北继续大旱,哪怕袁尚完美兼并袁谭,也够呛。
运船沉下碇石,几位头领组织男女采伐芦苇在岸边捆扎芦苇筏子,要么以芦苇结扎草庐。
沮鹄也就协调一批必要的生活工具,至于之类粮食却是休想。
不限制甚至鼓励黑熊招纳黄泽捕鱼的灾民、流民为部曲,将这些灾民部曲化,等军械运来,自然就是一支能充门面的军队。
官渡、仓亭两场惨败后,河北方面已经没有了实战经验丰富的中高层将校……历战老兵都缺乏。
黑熊带来的这批甲士、水手不足百人,但也是河北少见的老兵团队!
主将的精气神会影响老兵团队,老兵骨干又会直接影响军队的风气。
甲士队伍来自吕布、刘备、陈登的遗留老兵,老水手追随孙策征伐江东。
所以从一开始,这支混合的老兵团队就有一股强军的韧性、顽强。
袁尚有意培养,送来‘横海校尉’官印,黑熊也没推辞。
黄泽捕鱼能养活的人口是有限的,时时刻刻都有虚弱病死的人。
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增强捕鱼效率,能少死很多人。
以随行甲士、老水手充当队官、什长,招纳整编效率并不低。
七八天时间里就整编了两千余户,其中真正愿意跟随船队去遥远地区生活拼杀的没几个人,这些人接受整编,只是为了更好的在黄泽生存。
自己不动手,魏郡郡守也会着手进行整编、管理。
前后历经大半个月,终于步入正轨。
留宣良、张定主持渔猎、分配工作,黑熊与刘晔踏上去邺城的路。
船舱里的黄金、华贵的江东丝织品都装车,准备去邺城置换生活物资。
这么长时间过去,袁谭那里没有发动报复,袁尚也没有准信,事情变化已经超出预料。
必须去邺城观望风向,情况不对就撤离河北。
北邺城,河北权贵、郡县长官家属人质生活的区域,可城内因流通的粮食不足,明显缺乏活力。
行走在街道上的男女、士民、奴仆也都走不快,可能是见多了面有菜色的人,就连官用的牛车都会给黑熊一股虚弱、迟缓的感官。
现在的冀州牧是袁尚,黑熊、刘晔投了拜帖后,才在城中走动,咨询物价和货物。
想要购买大量工具和粗帛、粗布与粮食,最佳交易对象是审配。
审配宗族拥有数万户的部曲,各种庄园分布在魏郡,家资数万金。
论富庶,审配似乎比曹洪还要过分。
只是他前脚投帖离去,后脚拜帖就传到了沮鹄手里。
沮鹄闻讯出官署来寻,在附近一处酒庐相遇。
酒庐只提供野果酿造的酸涩酒水,沮鹄饮半碗就有些喝不下了。
他心中苦涩,很想畅饮消愁,可实在是喝不动这酸酒。
一脸的苦闷,对黑熊说:“大将军已知晓卿之言论,袁谭亦再三立誓,公子也只能立誓与他盟好。大将军忧郁成疾,所怀唯此一事耳,我等不忍逼迫。”
“看来河北非我逗留之地,久留必有杀身之祸。”
黑熊抿了抿嘴唇,去意坚定,好奇追问:“那公子究竟如何做想?”
“既已与袁谭盟好,自当遵守誓言。人无信不立,岂可朝夕生变?”
沮鹄长叹:“公子纯孝,否则以我等与郭图、辛评兄弟旧仇,早已动手了。”
黑熊侧头看边上沉默的刘晔,刘晔会意,神情果决:“既然大将军不能决,我等承蒙公子收留之恩,临行自当有所回报。”
这也是黑熊、刘晔闲暇讨论时的预案之一,就见刘晔说:“黄泽之众有二三百人愿随我家公子离开河北,劳烦足下二事,我家公子就出手剪除郭图、辛评兄弟。”
“这……具体为何?”
“第一是安排舟船于黎阳,以运输七百人为准,配备五百人军械铠甲,以及一月粮秣;此外,还需要骏马十余匹。”
“第二是请袁冀州设宴,最好在城外,届时我等自会出手。”
“设宴不妥。”
沮鹄摇头,却说:“因入夏干旱,大将军有意于西门祠祈雨,宗族男女、幕臣僚佐皆在行列。只希望不要伤袁谭,这有损我家公子信誉。”
河北方面不缺动手的人,可顾虑很大,也有泄露的隐患。
黑熊这伙人已经证明了行动力,不管是劫持梁国相,还是从曹操大营门口突围,都证明了这伙亡命徒的胆魄与战斗力。
说罢,沮鹄反问:“非是仆质疑,而是此事重大,孙公子如何能确保成功?”
“我麾下有一位壮士,有不亚吕温侯之勇。”
黑熊声音放低:“就缺骏马与趁手兵器,你若不信,可安排骁猛锐士与之决斗。”
“需要什么兵器?”
“最好能有良匠,他想自己参与锻造。这是奇异兵器,类似戟,有双刃,非常人能用。”
见黑熊提出明确要求,沮鹄就说:“这样,某这就去见审公,审公庄园内不乏壮士、良匠与骏马。但有所需,告而自取。只要能胜园内壮士,审公自会全力襄助。”
黑熊与刘晔互看一眼,看来袁绍一厢情愿的天真行为已彻底惹怒了河北士人。
大概此前河北士人还心存希望,觉得袁绍心病有恢复、痊愈的一天。
对袁谭争位、分裂河北的隐患尚能忍受,毕竟袁绍一日不死,那隐患永远是隐患。
可自己带来了曹操控制中原神医的消息,几乎断了河北士人的念想,不得不面对最坏的局面。
沮鹄说罢见两人再无要求,又嘱咐说:“此事我家公子不知情,实乃孙公子顾虑遭受袁谭报复,为自保才发难。”
“正是如此。”
黑熊脸上笑着,却暗暗握拳。
若不主动一点,恐怕袁尚、袁谭就一起拿自己开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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