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军,刘琦抵达南乡县。
南乡县是丹水、淅水汇流向南之处,位于西岸。
郡守伊籍率众出迎,调发五百郡兵于丹水岸边协助刘琦看押青州兵俘虏。
南乡城内,一场简单庆功欢宴之后,伊籍与酒量极好的刘琦在静室醒酒,闲聊。
伊籍与南乡郡府的官吏一样,由衷的为博望坡大胜而感到喜悦、庆幸。
战场战斗已经证明了刘备的确可以为荆州看守北大门,现在只要守好江夏东大门就行了。
至于西大门非常容易守御,夷陵有天险,亭一带南岸有荆门,北岸有虎牙山,彼此隔江相对,足以阻遏益州来犯之敌。
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外面统一的话,再投降依旧不失富贵安乐。
当世各方掌权的,都是灵帝时期受教育长大的。
对于天下一统,这些人理念中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参考秦末、新莽两场大乱,潜意识里认为当代之乱,也会在当代终结。
伊籍为刘琦增添解酒酸汤,从容陈述家底:“今黑校尉将三千余青州兵授给公子,我南乡新郡,虽乏粮秣,但也临近夏收,足以支应到秋收。待秋收,粮秣勉强能够支用,我郡中可征募两千郡兵。”
刘琦端着温热酸汤饮着,抬眉看神情不定的伊籍,不由想到了黑熊那露骨到了极点的话语。
仿佛挑拨世人争杀的恶鬼之言,此刻就徘徊在耳际,很难遗忘。
微微蹙眉,刘琦询问:“先生的意思是精练士伍,合兵八千,入驻襄阳?”
他是成武侯世子,带八千军队驻扎到襄阳城附近,谁还敢让这八千大军饿肚子?
伊籍上下审视,问:“黑校尉是什么看法?”
“他说亲亲相隐是儒家大义,我若杀人,父亲岂有告官之义?想来父亲会前后奔走,或近处埋尸,或远处抛尸。”
“今父亲坐镇荆襄,我擅弄兵事纵然为人所败,父亲也能保我性命,最不济也能使我妻儿不受拖累。”
刘琦转述,见伊籍盘坐身姿越发挺拔,顿时就一叹:“他想借我的手剪灭诸蔡。”
蔡瑁的财富摆在所有人面前,黑熊已经见识过了。
蔡瑁的大本营就在汉水一处沙洲上,具体位置就在岘山东南十几里处,贴近东岸。
沙洲过去的名字已经没人在乎了,现在这里叫做蔡洲,蔡家的蔡。
蔡氏聚族而居,庄园四角甚至用青石垒砌,坚固又奢华。
仅仅蔡瑁本人的庄园里,就积蓄了数百名姬妾。
而在荆州各处,蔡氏别院、庄园足有四五十处,处处都是敛金的钱窝。
想要在荆州获取大量工匠,最快的办法就是攻灭蔡氏!
浮财、储粮、技术人员、田庄、矿场、牧场、人口等等之类,应有尽有!
休说八千人,只要一口吞掉蔡氏,反手再招八千也养得起!
黑熊一个外来的人,逆汉水而上的途中,就知晓了诸蔡之富饶。
他这样外人都眼馋,与蔡氏知根知底的人,难道就没有想法?
伊籍也是怦然心动,观察刘琦神态变化,就问:“公子何意?”
刘琦惭愧低下头,伊籍忍不住仰头长长叹息一声。
难道刘琦真的对诸蔡就无杀心?
杀心肯定有,还不小。
怕的是无法收拾局面。
现在虽说相互妨碍,还能有当世顶尖的好日子过。
许都皇宫里的那位天子,论享受论自由,可能还比不上现在的刘琦。
刘琦生活太过于优渥,缺乏自我革命的勇气和智慧。
哪怕有野心,这些野心无法推动刘琦去挑战、攀登命运的最高峰。
现在得过且过,还有很多年好日子过。
哪怕荆州投降,依旧不失富家翁生活。
看一看荆州以外其他地区的士人生活,刘琦如同生活在天堂之中。
他混吃等死,结局也比绝大多数人要好。
见刘琦如此不成器,伊籍双手握拳,右手一拳砸在蔺草编织的草垫之上:“公子,黑校尉又说了什么?”
“他亦恨我志虑浅薄。”
刘琦声音苦涩,还说:“黑校尉预测父亲能寿七十。”
刘表六十岁了,再活十年的话,那变数太多了。
说真的,伊籍都没想过刘表还能有七十长寿。
刘表青年时期受过党锢迫害,流亡江湖时也吃过苦。
所以结婚较晚,六十岁的人,长子刘琦才三十二岁。
刘表再活十年,伊籍已经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随着年龄增高会越来越匮乏,判断力也会下降。
六十岁的刘表,已经没了雄心壮志,对荆州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个很好的人。
可若活到七十岁,年老昏聩,又怕别人认为他年老昏聩,鬼知道固执之下能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孝武皇帝何等的英明神武?
年老之后,做的那些事情与桀纣何异?
伊籍稍稍畅想,就觉得心灰意冷,对未来没了期望。
刘琮已跟蔡瑁之弟蔡瓒的女儿订婚,十年后,刘琦拿什么跟刘琮争?
现在博望坡大胜,刘备、黑熊这两支客军威名正盛。
荆州各军,不见得敢跟这两支客军拼命。
这两支客军为了跟曹操拼命才辗转流落到荆州,而荆州保境安民,就等着北方统一后投降。
若不是曹军过于凶厉,荆州又何苦联合袁绍牵制曹操?
曹操终究是潜在的投降对象,而那两支客军专门是为了跟曹军拼命而存在的,甚至还以四千之众大破中原名将夏侯一万大军。
黑熊的提议非常具有可行性,刘琦进兵襄阳,直扑蔡洲,足以将诸蔡连根拔起。
荆州各军若是敢反击,刘琦就可以呼叫黑熊、刘备这两支客军协同平叛。
只要刘表不站出来声讨刘琦,谁敢指责刘琦叛乱?
伊籍思索各军将校,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来敢跟刘备、黑熊拼命的人。
这输了,就是要死全家的。
伊籍可以断定刘表的态度,肯定是观望默认!
子类其父是一种赞美,可如果刘琦能打破桎梏,真正文武兼资,哪怕手段粗糙狠厉一些,刘表又会指责什么?
伊籍无语之际,刘琦也是不甘心,神色痛苦问:“我若率兵南下,刘豫州可会助我?”
“老朽不知,老朽只能断定若无主公授意,刘豫州不敢为难公子。”
伊籍见刘琦这模样,恨声说:“三千青州兵在手,蔡瑁、蒯良岂会忽视?公子是觉得黄射,比这三千青州兵更可靠?”
“我与黄射相知十余年,我不负他,他又怎会负我?未来江夏方面,还要依赖黄射。”
刘琦讲述自己的观点:“我今以青州兵相赠……”
“公子!”
伊籍低声轻喝:“这兵,是黑熊的,是他委托公子换给黄射的!不是黄射空手换取的,他能记公子多少情谊!”
盯着刘琦躲闪目光,伊籍恨铁不成钢:“诸蔡畏威不畏德,公子手握重兵,彼辈不敢妄动,甚至不敢忤逆公子!机会就在眼前,当速召黑校尉至此,同谋大事!”
刘琦低着头:“可他……凭什么如此助我?”
伊籍起身绕到刘琦身边,伸双手扶正刘琦肩膀,瞪着刘琦双目:“刘玄德有篡夺荆州的名望、实力,就黑熊没有!他帮公子,是想得荆州扶持!”
见刘琦模样,伊籍气的呼吸粗重:“南阳人恨主公当年引来袁术,若是公子掌权,哪怕奉行主公旧策,也能得南阳、荆南士民之心!我等山阳老人,亦可安心!”
见刘琦泪水止不住洋溢,伊籍掏出手绢擦拭,厉声说:“来日荆州山崩,老朽尚有栖身之处,而公子必无善终!”
刘琦只是哽咽,说出顾虑:“就恐事败,为父亲惹来祸事。父亲年事已高,我实不忍心。”
“难道日后诸蔡迫害公子时,主公就能忍心?”
伊籍瞪目:“公子还不如黑熊看的透彻!此事就这样定了,纵然事败,有主公斡旋,我等也能退兵南乡,与黑熊唇齿相依。”
不见刘琦劝阻,伊籍转身从墙壁架子上摘下佩剑,郑重在腰间挂好。
又低头扎紧宽大袍袖,昂首出门对守在门前的门下督、主簿以及刘琦的亲随们说:“公子醉酒,思念母亲不能自已,莫要打搅。”
“喏!”
七八个人拱手,就见伊籍看向刘琦的一名心腹:“立刻去见王威,就说公子同意了,速请黑校尉来南乡议事!”
这位山阳籍贯,名叫高迁的亲随面露惊喜上下审视伊籍,见伊籍气度肃杀,更是喜不胜收,拱手长拜“喏!”
伊籍扭头看主簿阴纯:“备牛酒,明日大飨吏士!”
阴纯也是深呼吸一口气,凝声长拜:“喏!”
伊籍又看向他的门下督,山阳人李奇,李奇穿戴镶铁皮铠,踏前一步拱手:“明府?”
“今夜有青州兵乘夜潜逃,封禁道路!缉捕可疑人员!”
“喏!”
李奇长拜,转身就去调派人手。
很快做完军事方面的调度,伊籍询问功曹娄光:“仲明啊,事已至此,当有几成胜算?”
两人缓步行走在夜色下,娄光左手按腰间剑柄,沉眉思索:“胜则肃清诸蔡,整兵备战讨伐国贼;败则退守南乡,诸蔡又能奈明公何?”
娄光语气里根本看不上蔡瑁,一个少年时就巴结曹操这种阉竖的人,出身、品性能高到哪里去?
关键是蔡瑁的老爹太能钻营,是一方名士不假,更与南阳张温结亲,借了南阳人的光,躲过党锢的迫害,才能在南郡乘势而起。
后来刘表单骑入襄阳,蔡瑁、蒯良协助刘表,以欺诈的手段骗来五十余家宗帅,当场斩杀。
当年宗兵少于七八百的,都没资格赴宴。
可想而知,蔡瑁、蒯良、刘表在荆州大姓子弟眼中的真实形象。
蔡瑁的庞大产业,就是那时候攒下的,每一处钱窝都流着血!
这才过去十二年,当年被杀的宗帅子侄已然年壮。
这几年,刘表猜忌之下,没少杀各郡青年俊彦。
只要你拒绝征辟,就是记仇,就是反抗镇南幕府,就该杀!
普通寒门士人还没资格被刘表清算,杀掉的最差也是一县冠姓。
杀人之多,就连伊籍都怕自己遭到荆州人的清算。
正是这样,刘琦不敢打破现在的局面,生怕掀起更大的风暴,将所有人撕碎。
娄光也就二十几岁,许多朋友陆续死在刘表手里,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推刘琦挑头,刘表绝不会轻易调动荆南的军队,襄阳附近的军队也不见得会积极对抗。
只要打掉诸蔡,当年的仇就报了大半。
起码,被抢走的产业可以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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