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东岸,黑云、宋武怔怔望着西岸那九艘大船。
一艘三牙战舰,八艘运输船。
刚剃发的蔡家俘虏正有序登船,为了压船,一些背负山货的山民、荆蛮也登船。
那九艘大船,即将起航前往襄阳,也将送给南郡郡守、伏波将军、公子刘琦。
这是黑云、宋武熟悉的九艘船,两人有默契互看一眼。
心中也有期望,故而齐齐认定白鹅贼高层中一定有蒙泽人,就像许都朝廷推断的那样!
可黑云有些抵触,有许定这帮人在,白鹅贼随时可能给自己定一个奸细的罪名。
到那时,可能比现在还惨,更可能会牵连儿子。
若是揭发许定这些人,消息流传到许都的话,他们的家人、乡党,都会遭受严酷惩处。
前年梁国士户判的那桩令人发笑的错案,只要谈论起来,先是笑官府昏聩,其次就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黑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桩案子。
一个服役的士户死了,官府隔空配对,将他的妻子配给同乡第二位士户。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就在官方籍册中成了合法夫妇,然后第二位士户逃亡了,官府就按律将那个可怜女人斩首、弃市三日后,才准许家人收敛。
到底是判案的官员昏聩,还是故意藉此立威以恐吓士户、其他民户?
这桩案子流传范围很广,士民议论诟病的同时,生出恐惧之意也就正常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公卿疏忽之计,门下走狗故意给你来几个恐怖的案件,借此恐吓寻常民众。
对黑云来说,现在每天能吃饱,也有崭新号衣穿,生病了有医师看护。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带着另外两个半大少年儿子一起来这里扛包、挖坟。
短期内,黑云不想发生什么变故。
好在许定这些人也在苦恼,郭嘉被驱逐的太快了,根本没时间给许定安排任务。
也没有后续的联络人,现在许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他们不敢轻易暴露。
郭嘉只是跳了跳,明明知道这是中原使者,白鹅贼依旧当场派人剃发。
若不是刘琦那里用的上,可能刀就架在郭嘉脖子上了。
许定很清楚这帮士人的底色,郭嘉也不例外。
郭嘉不是怕死,而是怕死的没有意义。
到那个时候,郭嘉肯定会袒露身份。
随后呢?
白鹅贼顾忌杀郭嘉的影响力,绝不会顾忌他们这些护卫。
因而这段时间里,许定也很是低调,不想招惹事端。
至于联络黑熊……各方面的卷宗记录的很清楚,十五岁的黑信应征徭役时,身高六尺。
而现在那个黑熊呢,身形健壮,身高接近七尺。
三个月生长一尺身高?
许定是不相信的,现在只想等待后续联络使者。
不管是出逃,还是持续潜伏,他都需要一个明确的指令。
尤其是黑云,在新的指令到达前,他要保护黑云。
所以这段时间,十一人团队里一些零零碎碎事情都压在了宋武身上。
就在这许定、黑云准备继续混日子的时期里,宋武受不了了。
他望着一艘从河口渐渐顺流而下的小船,船头孙乾穿戴夏日暗红衣袍,头上是高高翘起一尺二寸长的二梁进贤冠。
隐约认出是孙乾,宋武喜出望外大呼:“公佑先生!公佑先生!”
可惜孙乾没听到,正左手负在背后,右手抓一柄摇摇扇轻微摇动,心旷神怡欣赏两岸风景。
这次他可谓成功出使,己方与虎牙军缔结盟约,自此以后就不需要处处看刘表的眼色了。
自家主公什么都好,就是不屑于使用一些手段。
那白鹅贼……虎牙将军则不然,因势利导,策反刘琦,轻松一拳打的刘表生活不能自理。
哪怕到现在,刘表也不能说什么坏话。
说坏话,等于指责刘琦不孝、谋反。
人家虎牙军更是兵强马壮位居汉水上游,死死扼住了刘表的咽喉气管。
这种时候,刘表表现的很平静。
然而刘表对刘备,可就不会这么的平静。
私底下手段有很多,甚至愿意让关羽统率、节制宣池水师,来拉拢关羽。
或许刘表心中,也就关羽这种勇猛的人,统率襄阳水师和水师陆战部队能挡住汉水上游的黑熊、甘宁。
总之使命顺利达成,孙乾心情愉快。
作为大儒郑学的门人学生,孙乾真有些看不上刘表这些年的作为。
这次襄阳事变更是直接把蔡瑁牺牲了,荆州士人、北方士人虽然舆论上看不起蔡瑁。
可这个人再怎么说,在侍奉伺候刘表这一件事情上,是尽心尽力的。
结果就这么轻易推出去,意外被甘宁斩首。
这多少令人心寒,下一次荆州再有变故,刘表身边必然无人可用。
现在大多数人士人、官吏只是克制忍耐着,等待公子刘琦顺位继承。
东岸,宋武大声呐喊不见孙乾有反应,又见许定几个人来扑抓自己。
论履历,宋武当年也当过领军校尉。
自然清楚现在这种鼓噪行为,遇到执法严格的军吏,当场就能砍自己的头!
落到许定手里是个死,被维持秩序的军士抓住也可能是个死。
宋武毫无顾忌,夺过一名士兵的青牙旗长矛,反手挥矛逼退几个所谓的伙伴:“滚开!”
对着快步而来的持戟什长大喊:“我是玄德公旧部!我要见公佑先生!”
什长止步摆臂拦住身后几个士兵,审视宋武:“既然是刘豫州部伍,何不早言!”
宋武正要解释,余光见许定抓拳头大石块砸过来,当即低头躲避。
没想到许定这一石头之后,其他人纷纷抓石头。
宋武悚然,正要逃窜,不想后续投石势大力沉数量又多。
躲闪不及,一块石头砸在宋武头上,整个人摇了摇,扑倒在岸边滩涂。
许定气愤异常,他最不喜欢这种变数。
而这时候,他察觉刚跑过来的队官正上下审视他,又打量其他投石袭击宋武的八个人。
其他搬运物资的士兵、俘虏站在原地不动,观望这里的变故。
河上,孙乾也注意到了,当即命令船夫摇橹靠岸来看热闹。
队官右手抬起缓缓握成拳:“都抓了!”
二十几名军士持矛而进,许定将手里石块丢弃在地,双膝跪地。
其他人纷纷效仿,没有参与进来的黑云也跟着跪下,被反剪双臂提起来。
孙乾刚靠岸,就听岸边附近管事的军吏呼喊:“可是公佑先生?”
“足下认识我?”
孙乾疑惑,他不认为普通军吏会认识自己。
他下船,就见那军吏指着地上额头出血染红滩涂的宋武:“这人自称是刘豫州旧部,见公佑先生在河中,扰乱队伍,接连大呼。却被他伙伴砸伤,如今生死不知。”
孙乾靠近蹲下,在护卫帮助下搀扶宋武,见他面容不由微微皱眉。
宋武只有普通的髭须,再无明显的胡须特征,一张脸五官平平无奇,缺乏明显的辨识度。
对照记忆,孙乾对旁边军吏说:“确实有些眼熟,此人籍贯为何?”
“说是沛国下相人。”
这是沛国郡治所在,位于沛国中心区域,也是当年刘备影响的区域。
孙乾点头:“这样的话,应该有八成把握了。”
结果军吏却说:“请恕不能交付此人,他的伙伴殊为可疑,还需要他指认。”
孙乾当即从随从手里取出一块金饼当众递给军吏:“还请用心救护,不要吝啬药剂。我回新野后,会禀告我家主公。下回有人来南乡,会支付余下诊金和赎身布帛。”
“那请公佑先生写个字据,我也好向医官交待。”
军吏也挥手指派,当即两个协助卸货的吕常部伍被喊过来,将宋武转移到担架。
孙乾扭头望着担架两人向北走,长叹一口气,跟着军吏到一侧记录卸载数据的凉棚下。
当即捉笔在一枚竹简上书写军吏需要的字据,有了这个字据,审问的吏士才会照顾宋武,不至于被折腾死。
军队中负责审问的这些人,最讲究效率,可不管能不能活着挺过去。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现在部队规模这么大,相互融合的过程中,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也就走到了属于他们的岗位上。
宋武这批人是奸细的护卫,属于军营集体里的最底层。
哪怕他们平均素质很不错,可没人敢启用他们。
负责审讯的军吏是专业的,可场所就很随意,就在岸边滩涂。
许定一伙人陆续绑在岸边木桩,许定也看到担架上的宋武被送到军医手里,顿时就感到不妙。
救治俘虏,这是许定无法理解的事情。
见此,他也无可奈何。
审讯的事情他也干过,当即就开口:“我是谯县许定,官拜曹司空帐下都尉!”
“许定?”
负责审讯的军吏握着皮鞭走来,抬手一鞭子就抽在许定胸膛,短衣破裂,皮开肉绽,血液渗出沾染衣裳。
“曹司空?”
“你还都尉!”
“我怎么不是都尉!”
军吏念叨一声,就是狠狠一鞭子,笑吟吟打量许定:“服不服,许都尉?”
“服。”
许定挨鞭子咬牙硬抗,准备挖个坑:“我们这些谯县人,你随意打。只是边上那位梁国蒙泽人,名叫黑云,家渠帅的黑,你最好别打。”
军吏抬手又是左右两鞭在许定胸口抽出一个交错斜十字:“拿什么证明你是许都尉?”
“你家渠帅是梁国人,跟这位黑云可能是同族。”
许定目光平静看对方:“我们奉命要以乡党的身份投奔黑渠帅,都怪南阳文聘坏事。否则今日我的地位,焉能在你之下?”
这下对方狐疑,持鞭来到黑云面前,皱眉:“说两句话听听。”
“我是梁国蒙县人黑云,他们拿我家室、乡人胁迫我,故不得不从。”
听着黑云话语,这军吏缓缓点头,其实他也分不出梁国、沛国口音细微差异。
无法断定黑熊真假,可以断定的是,他输不起。
一副一切尽在掌控的从容姿态,来到许定面前:“都尉,我这就去通报上面。要么你好我好,要么我弄死你。”
说话间,还伸出指头去扣许定的伤口。
许定疼的抽气,顽强开口:“曹操治军严格,我等暴露,难逃一死,家室破裂。还请美言,就说我等愿为渠帅效力。”
“好说。”
军吏点头应下,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看许定侧面:“都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谯县,许定,曹操帐前都尉,节制二百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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