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大约十一点左右。
雾气终于散尽。
泾水西岸,各方斥候纷纷后撤。
池阳城上,马玩看着几乎全军覆没的长平观,再看看远处。
西部诸将想要救援池阳,就要想办法渡过泾水;还有北面段煨,也是一样的,被河渠阻隔。
池阳视线之外的东南方向,驰道之上。
钟繇督兵进发,整个人坐在战车上面无表情。
关中跟其他地方最大不同就是这里有开发成熟的道路网,哪怕道路失去维护,那也是精心建造的道路。
所以关中的军队,可以依托水运运输大量的物资。
船速逆行也比步兵行军速度快,所以理论上来讲,关中急行军取决于士兵的体力极限,而非物资运输速度。
军队行军打仗就是一次大搬家,限制最大的永远是各种物资器械。
钟繇有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虎牙军的急行军太快了。
几乎摆脱了对渭南物资的依赖,从敲开李堪的脑壳开始,这段时间吃的都是渭北诸将的储粮,用的是这些人攒下的军资器械,就连辅兵也是用这些人的部曲。
“报~!”
一名信使从北而来,到钟繇车前呼喊:“段将军部已过黄白城,前锋不下两千骑,正在白渠北岸向上行进!”
“再探!”
钟繇说罢,伸手解开地图桶,取出牛皮地图铺开,眯着眼。
他不相信段煨敢跟虎牙军撕破脸,仅仅是一座黄白城,就不是段煨能快速攻破的。
黄白城内的物资,足以供应虎牙军长期驻守。
段煨远道而来,池阳马玩又被虎牙军围死,若是长期对峙,谁给段煨提供粮食?
若是长期对峙,就不怕虎牙军从东部发兵袭击泥阳。
就算打不下段煨的老巢,也能阻断段煨的辎重队,或者惊扰后方,让段煨前线军队失去战意。
段煨没有战略纵深,他主力敢外出;哪怕黑熊不动手,更北边的羌胡也会伺机抄掠。
别指望羌胡能懂什么唇亡齿寒,这帮人或许还想着抢了段煨,籍此示好虎牙军。
而黑熊建设蓝田大营期间,请荆州客军王威部入驻西侧杜陵,留刘备客军赵云部守蓝田,勉强充实了侧翼、后方。
钟繇缓缓卷起地图,他已经断定段煨这次绝不是来跟虎牙军作战的!
段煨输不起,关中群帅哪个不是拖家带口?
谁像黑熊一样,变易姓名孤身一人创业?
哪怕关中群帅就是孤身创业,混到如今四十岁了,妻妾成群,子女、亲戚、朋友、心腹部众数百人,若有好的选择,谁肯带着他们一起完蛋?
段煨绝不是一个人,太多的人需要段煨支撑的这片避风避雨的港湾生存。
以段煨的岁数来说,一个接近六十岁的人,又有多少建功立业的雄心?
钟繇感觉段煨给自己挖了个坑。
思索间,信使又来:“报~!”
这信使正准备说话,回头就见黑熊、太史文恭乘马从路侧疾驰而来,于是信使闭嘴了。
行军队伍如旧,钟繇命令车辆驶离队列,到路侧。
战车停下,黑熊驱马靠近,控制吕布上前,持戟逼退了钟繇的十几名卫士、亲随。
此刻的吕布浑身血渍未干,提戟指着这些卫士时,手臂衣角还有血液滴沥。
黑熊从马具里掏出四枚将军银印抛给钟繇,他投的准,都落在钟繇怀里。
随即又是钟繇写给阎行的三封公文,也都砸在钟繇怀里。
好在钟繇穿了襦铠,没感受到什么疼痛。
钟繇脸色微变,这时候黑熊抬手摘下面具:“元常公,你说你要做什么公府治世,我觉得不错,也愿意配合你试一试。可怎么总想着拉拢外人,还想借他们制衡我?你就这么想骑在我头上?”
展臂指着长安城所在的南边偏东一些位置,黑熊又说:“别学王允,这人就想着制衡这个,制衡那个,害死了多少人?”
钟繇捧着武毅都尉印,再看看浑身浴血的‘太史文恭’,果断说:“段煨前锋两千骑已过黄白城,老朽愿往说之。”
见黑熊神情冷淡,钟繇立刻就说:“将军若得段煨支持,西部诸将传檄可定,自此关中统合归一,无人再能撼动将军地位。”
“语言欺骗换来的统合,远不如刀剑杀来的统合。”
黑熊控马靠近,看着钟繇:“军队给我,你去商雒迎接王粲。等你们回来,我就搞定了这里,到时候我们联手清理长安。我知道你喜欢书法,等王粲挖出蔡公遗书,我准许你临摹抄录一份。”
钟繇怔怔望着黑熊,蹙眉规劝:“事不可穷尽,老朽以为如今将军已具备统合关中之威望。若再生出波折,悔之晚矣。”
“波折?你是指袁谭攻我?”
黑熊咧嘴龇牙:“我恨不得他早早来打我,袁尚顾忌手足之情,我可不会。袁谭这人活着,只会利于曹操,不会利于我与袁尚。”
“还有段煨,我来亲自处理,我跟他更好说话,不必劳烦元常公。”
“元常公你开口闭口不是朝廷就是社稷,这与我关中男女何关?我去谈,三言两语就能敲定,省的来回奔波。”
“既然将军已有决断,那关中统合后,老朽与诸位将军一同表奏,请将军接替镇北大位。”
钟繇说罢将四方印信双手捧着递出,黑熊驱马靠近伸手拿起自己的收藏品,对钟繇说:“元常公不是贩夫走卒,应该能想明白生命的意义。自古谁能免死?当死得其所尔,别让我难做。”
“是,不看在将军颜面,看在蔡伯喈颜面,老朽也会保重身体,不会意气用事。”
钟繇做出承诺,黑熊还是不放心:“我不担心元常公,就担心其他人。元常公过蓝田时,换一批卫士。”
“谢将军好意。”
钟繇拱拱手,黑熊点点头:“那稍后池阳城下再见,我去见段煨。”
说罢调转马头右手扬鞭抽下,坐下阴干马四蹄迈动,太史文恭肩扛方天戟跟随远去。
钟繇回头去看之前‘太史文恭’驻马处,那里地上滴沥血渍,将要形成一片。
他没有言语,再次提升了太史文恭的威慑力等级,好在就这么一位。
以后受伤或残疾,虎牙将军的虎牙就没了。
黑熊径直向北直接渡过白渠木桥,贴着白渠向上游而行。
很快就遭遇外围巡哨的骑士,这些骑士纷纷后撤或退避。
行十余里,见到白渠岸边设立的帷幕。
这里旗帜招展,而南岸正是青州兵营地。
营内驻守的郭泰已经动员青州兵出营,在营外沿着河渠站列成阵。
北岸,段煨端坐胡床之上,背后、两侧是帷幕,而他面前正是南岸的青州兵四个青红黄白四个大方阵。
帷幕附近卫士也不阻拦,黑熊引着吕布勒马于帷幕前。
段煨两侧站立的军吏纷纷侧目于吕布,段煨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他少年时追随兄长,什么能打的猛人没见过?
随即他目光落在黑熊脸上,黑熊也抬手摘下金灿灿的面具,段煨见了高声询问:“可是黑虎牙当面?”
“是我。”
黑熊下马,对着南岸抬起右手做挥击状,周围人看不明白。
四张卡片打着旋落在南岸郭泰附近,相隔遥远,北岸没人能看清楚两里外阵列里多出几个人影。
随即黑熊侧头看段煨:“段公,可能借我青红黄白四色旗帜一用。”
段煨对亲卫将点点头,笑呵呵说:“我听说过你善于练兵,临阵指挥另辟蹊径,能以旗帜指挥部伍,极具优势。”
“段公只是听说,又非亲眼所见,难免会有误会。”
黑熊说着接过四面旗帜,问段煨:“来的匆忙,不好演练花阵,就为段公演练反骑之阵。”
段煨点头,他也有些好奇。
反正现在黑熊就在他中军控制下,那太史文恭再骁猛,最多护卫黑熊突围出去,能把他怎么样?
对方军队又在南岸,难以袭击北岸。
不止是段煨,北岸随行的部曲、羌胡仆从部队都靠近岸边观阵。
黑熊将四面旗帜插在面前,拿起青红二旗挥动,南岸青红二队当即开始集结聚拢,在黑熊旗语指挥下又改为行军纵队,立矛走位。
在青红二队立矛变换位置时,黑熊又拿起黄白二旗,也指挥他们放弃线列阵,聚拢后立矛变成行军纵队。
随后分别拿起各色旗帜,指挥南岸各队,前后不到半刻钟就变阵完成。
由之前贴近河渠示威的大横阵变成了四面朝外的空心方阵。
随即他聚拢四杆旗帜一起摇旗,组成空心方阵的四道人墙以百人队为节点开始聚集,形成一个个圆阵。
二十八个小圆阵摆在南岸平地上,段煨看着眉头紧皱。
如何看不明白,对方这两种阵都是对抗骑兵的阵列,尤其是现在的这种散星阵,更是对羌骑有极大克制作用。
段煨见左右军吏神情有些不自然,就说:“聚散如常方是强军。”
于是黑熊放下四面旗帜,又一个个拿起来摇摆,转动,青红黄白四个大队方阵再次聚拢,形成了一个菱形阵。
“哈哈哈,妙啊,甚妙!”
段煨走下胡床,靠近黑熊询问:“可能借老夫指挥一二?”
“段公看明白了旗语?”
“略看懂几个。”
他看不懂全套旗语,但也明白旋转摇旗、摇摆方向几个基础动作。
至于各种旗语搭配的战术指令,他却不清楚。
黑熊只是笑了笑,后退五六步让开位置,他就观察段煨摇旗。
根据自己定下的旗语动作,指挥相应的道兵做出动作即可。
段煨反复测试四色旗帜,看着南岸已经彻底搅乱的方阵,他终于相信黑熊训练的军队真能通过这四面旗帜遥控指挥。
确信的一瞬间,他就对盘踞北地、西河、上郡山区的羌胡、南匈奴以及杂胡之类判了死刑。
有旗语指挥,山区丘陵爆发遭遇战,己方能快速合拢口子。
地形限制下,再多的兵力也缺乏展开的空间。
所以兵力的高效率运用,必然具有奇效。
段煨意犹未尽,可又怕继续指挥,导致南岸部队撞在一起造成误伤。
将四面战旗插定在地,展臂邀请黑熊:“将军胆魄、韬略冠绝关右,今能得将军,实乃关右士民之幸事也。”
两人到胡床处,落座后黑熊就问:“张横、杨秋已到泾水西岸,段公何以教我?”
“将军若是信得过老夫,明日一早尘埃落定。”
段煨就问:“钟元常如何安置?”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黑熊露出笑容:“他准备清理长安废墟、遗骸,他这个人喜欢研究书法,王粲即将入关中,他们沉心于此,暂时无意过问政事、军事。”
“是啊,人不如旧。”
段煨敛容,严肃询问:“将军志虑高远,待关中统合,将军欲进兵扫除群贼匡扶社稷,还是保境安民,以待时变?”
“我欲大治关中,待士民殷富,再讨论其他。”
黑熊也是收敛表情,诚恳说:“我起于梁沛,厌倦中原纷乱。我若是能得方寸安身之地,也不至于辗转天下。段公别看我用兵如迅雷烈火,但我其实是个懒散的人,平生所好是种树、养鹅、钓鱼之类。”
段煨明显不信,呵呵发笑。
黑熊也不解释,又说:“关中大乱,正所谓不破不立。我愿与段公以泾水盟誓,当关中士民家有两年余粮,人有冬夏各两套衣袍时,我才会对外出兵。”
“两年积蓄,数套衣物,的确是盛世之景象。”
段煨点点头:“将军能以泾水盟誓,老朽自然是信的。那今日到此为止,明日再见分晓。”
“可以。”
黑熊起身,将四枚银印放在面前桌案:“我希望明日时,段公能给我五方。”
段煨只是笑了笑,起身相送。
就看黑熊翻身上马,控马朝着白渠疾驰而去。
临近岸边一跃而起飞过两三丈落在临近南岸的渠水里,座下马匹奋力划水,很快上岸。
紧接着是太史文恭,也是持戟控马一跃而起,坠在南岸滩涂浅水区域。
阴干骏马四蹄没入烂泥,来回挣扎带起大片泥沙。
而身上衣袍血渍遇水化开,南岸水边泛起一条淡红。
见到这场面,北岸观望的骑兵纷纷狼嚎起来,很是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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