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奖项背后

  1982年12月15日,今天天气晴朗无霾,人民的会堂小礼堂内人潮涌动。

  距离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授奖仪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本届评奖的评委会成员、获奖作家、受邀出席的领导和嘉宾们正在陆续进场。

  为了这次授奖仪式,文协可谓耗尽心力。

  在场的众多来宾当中,有文化、宣传、新闻出版等相关部委的领导,有各地文协的带头人,有全国各知名出版单位、文学刊物负责人,有众多知名作家、编辑家、评论家……

  细数一番,前来参加授奖仪式的嘉宾多达数百位,均是国内文化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其中还不乏如巴金先生、文化部尚书、宣传部侍郎等德高望重、身居要职之人。

  林朝阳混在一众获奖作家当中进场,进入礼堂的途中一路打着招呼,今天这样的场合熟人太多了,他光是打招呼就打了好一会儿。

  “朝阳同志真是好人缘啊!”落座之后,坐在林朝阳一旁的魏巍调侃道。

  “您老说笑了,主要是今天来的都是业内人士,熟人自然多了点。”

  林朝阳昨天专门去了一趟华侨饭店报到,在那里见到了另外几位获奖作家。

  前几年《高山下的花环》举办研讨会,魏巍还曾受邀出席,双方算是认识。

  坐在林朝阳另一边的李国文是《冬天里的春天》的作者,他个子很高,只是脸上表情木然,一言不发。

  昨晚两人聊过几句,林朝阳知道他这人不是高傲,只是不善言谈,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当中。

  另外四位获奖作家,姚雪垠、周克芹、古桦、莫应丰在三人周围依次排开。

  七人中,姚、魏都是年过六旬的文坛前辈,李、周、莫、古桦四人则是四五十岁,正当壮年。

  唯独林朝阳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在他们中间,脸上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分外扎眼。

  大会正式开始后,依旧是惯例的领导讲话,巴金先生作为文协领导和评委会主任进行了发言。

  然后就是颁奖时间,林朝阳七人坐上主席台,往上面一站,老中青三代作家汇聚一堂,台下文坛前辈都感到欣慰。

  评委会成员们坐在主席台下第一排的位置,章光年和冯穆坐在一起,两人颇有些感叹的看着台上的众人。

  “老同志焕发光彩,中年人充当中流砥柱,年轻人迎头赶上,文学界的发展真是蒸蒸日上!”

  “是啊,多好的局面啊!这次评奖真是恰逢其会,为文学界今后的发展又夯下了坚实的一记重锤。”

  听着冯穆的话,章光年微微颔首。

  最近这两年,“新时期文学”这个名字逐渐叫响,它所对应的是1949到嗡嗡嗡之前的“十七年文学”,是自1976年之后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

  若要追究新时期文学的萌芽,应该说是发轫于以朦胧诗为代表的诗歌,这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文学表现形式启蒙了一代年轻人的文学审美。

  在长期的文化压抑之中,仍能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广泛传播。

  然后就是短篇小说兴起和中篇小说昌盛,在这样的情况下,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奖应运而生,成功激励了一大批文学创作者的创作欲望,也聚焦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关注和喜爱。

  按照正常的创作规律,长篇小说的创作周期要远超过中、短篇小说,到如今嗡嗡嗡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时间,国内终于诞生了第一个长篇小说评奖活动,是符合当今文学发展规律的。

  不过就小说这种文体的整体发展而言,如今国内的长篇小说整体上还是处于萧条状态。

  在这一点上,章光年和冯穆身为评委都非常清楚。

  在这个长篇小说刚刚复苏的时期,本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问题。

  《芙蓉镇》的二元对立,《李自成》的农民起义R军化,《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有情节为主题服务的嫌疑,《冬天里的春天》有大量意识流、蒙太奇手法,看过的许多人往往是云山雾罩,难以理解……

  想到《冬天里的春天》,章光年不禁有些为林朝阳感到遗憾。

  同样是意识流作品,无论是从技法的角度看,还是从故事上看,《梵高之死》都明显要比《冬天里的春天》技高一筹,但最后却是《冬天里的春天》拿了奖。

  之所以会出现的结果,主要原因还是《梵高之死》的风格太过西化,用有些同志的话来说就是自由化。

  它讲的甚至不是中国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外国艺术家的故事。

  相比之下,《冬天里的春天》讲述的是某大型军工动力厂D高官兼厂长于而龙回到阔别三十多年的游击根据地查找暗杀自己妻子凶手的故事。

  小说通过对他回故乡三天之中的经历、见闻、联想、回忆等的叙述,概括了四十年间的社会变迁和时代发展,这样的故事在评奖过程中无疑要比《梵高之死》更有优势。

  章光年不由得又想起了在最后的复审阶段,十五位评审针对《梵高之死》展开的激烈讨论。

  茅盾文学奖的十五位评委都是中国文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谁想凭着官帽子和老资格压的其他人服气是不可能的。

  章光年当时恍惚间有种梦回当年的感觉,要知道就在前几年,也是差不多他们这群人。

  针对嗡嗡嗡结束后的文学创作是否应该真实地暴露和反映中国当代社会伤痕与现实和是否应该恢复“十七年”主流文学的问题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形成了惜春派与偏佐派两大阵营。

  这场复审会议几乎可以说就是前几年那场大争论的翻版,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只能以投票来决定结果,可惜这次惜春派没能取得胜利,这届评委会成员当中,偏佐派人数占优,《梵高之死》只能被迫出局。

  可能是为了安慰他们这群惜春派,又或者是出于补偿林朝阳的心理,偏佐派又将《棋圣》拿出来讨论,他们一致认可《棋圣》的水平配得上一个奖项。

  章光年回想着当时的场面,心中仍旧有些不忿,《棋圣》的立场和叙事角度明显是偏佐派的,他们如何能看不出偏佐派的心思。

  可这毕竟是林朝阳的作品,写的也确实很好,虽不及《梵高之死》那般超群拔类,但也丝毫不输给那几部已经决定了的获奖作品。

  因此最后他们几位惜春派的老同志也只能无奈的认下这个结果,只是心里少不了要咒骂几句偏佐派的无耻行径。

  这跟老师拿着孩子的前途要挟家长有什么区别?

  he~tui,下作!

  脑海中的回忆一闪而过,章光年的眼神放到台上,不由自主的就聚焦到了林朝阳的身上。

  《梵高之死》出局,《棋圣》同样能得奖,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认可呢?

  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不光是章光年,在场绝大多数人看着台上的林朝阳内心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虽然是第一届举办,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茅盾文学奖已经是中国文学界的最高奖项。

  林朝阳以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站在领奖台上,任何溢美之词用到他身上都不过分。

  尤其是他身旁还站着一群中老年作家,在今年这样的氛围下,这些人仿佛都成了他的陪衬。

  “这小子得奖运真是旺啊!”李拓坐在台下,冲着身旁的王感叹了一句。

  “不能说是‘运’,没有出众的创作才华和作品做支撑,哪能总这么得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只是在陈述事实,却让已经好长时间没写小说的李拓感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失去了交谈的兴趣。

  兄弟的成功固然让他欣喜,可自己的失败更让他难以接受。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是把精力都投入到了电影上而已。

  主席台上,负责颁奖的嘉宾有评委会成员,也有文协领导和部委领导,获奖奖品依旧是三件套――奖状、奖金、纪念册。

  不同的是,这回的奖金可比以前获全国优秀短篇、中篇小说奖的奖金厚多了,足足有3000元。

  茅盾文学奖的奖金来源是茅盾先生去世前所捐出的二十五万稿费,为了能够打造具有足够权威性的文学评奖活动,文协不惜砸下重金,每位获奖者都可以获得3000元奖金。

  本届茅盾文学奖共有七部获奖作品,奖金数额高达2万1千元,这几乎是茅盾先生遗产的1/12。

  如此重赏,也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的提升了茅盾文学奖这个新生奖项的名气。

  每人一摞厚厚的大团结放在托盘里,有些俗气,但充满了视觉冲击力。

  在这个人均收入水平还没破60元的年代,3000元的奖金相当于是一个普通工薪阶层四五年不吃不喝的收入,可以说是天价奖金了。

  哪怕是一些收入不错的知名作家,也得一两年才能赚到这些稿费。

  现在得个奖就赚到了,这如何不让台上的几位作家高兴呢?

  作家也是人,也需要吃喝拉撒,得了奖金大家同样高兴。

  大家眉开眼笑,唯独林朝阳的表情波澜不惊,有记者用照相机将这个画面记录了下来。

  林朝阳倒不是故作矜持,只是他历来的稿费收入都很高,这点奖金很难让他激动起来。

  颁奖过后,众人依次进行了发言,然后又是周扬进行讲话,肯定了这次评奖的最终结果,称之为是“对社会主义新时期最初纪念长篇小说的一次检阅,大体上代表了现今长篇小说的成就”。

  大会结束后,在场六百多位文化界进行了大合影,颇费了一些周折。

  中午在海里用过餐后,下午还有座谈会,林朝阳成了众人的关注焦点之一,不管是作品和他本人都被评委以及出席嘉宾多次谈到。

  座谈会进行到一半,王突然问巴金先生,“据说这一届最后的复审名单有八部,这些天里大家都在讨论落选的究竟是哪一部作品,主任能否给我们解个惑?”

  王之所以突然发问,也是在上午颁奖的时候被李拓蛊惑的,李拓一直在他耳边念叨着这个问题,王心中也好奇,于是就趁着座谈会上评委们都在,问了出来。

  他的问题问完,本来气氛热烈的座谈会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巴金。

  这一届评奖七部作品获奖,数量是多了点,但也很符合文学界一直以来评奖的风格。

  但文学界最近私下里一直传言最后的复审名单是八部,一共八部作品就淘汰了一部。

  所有人都在好奇,被淘汰的那个倒霉蛋究竟是谁,王的问题也算是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巴金先生见众人如此关注,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口面前的茶水。

  “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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