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37的讲述，段明渊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覆写技术是脑机接口为半机械改造人带来的便利，假如再把时间往前倒退个二十年，这项技术在各个星球都进行了极为广泛的推广，就连医生们也认为这项技术将彻底解决九成以上的心理疾病。
一切欣欣向荣，那个时期的人们都沉浸在脑机接口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尽情畅想着未来的生活，直到，第一批半机械改造人炸毁了研究所，在杀害了研究人员后，还将大多数关于脑机接口的资料都进行了销毁。
他们被视为失败的产物，也为所有关注脑机接口的人敲响了警钟。
事后段明渊得知第一批半机械改造人得到了闪旗商会的帮助，藏匿到了寰宇公司势力范围以外的星区，作为回报，半机械改造人化身幽灵，成为了商会重要的战略合作伙伴。
但与此同时，段明渊发现了一個漏洞。
既然每一个植入了脑机接口的半机械改造人都能进行思维覆写，那么为什么当初公司的研究机构不给他们洗脑？
思维覆写所带来的洗脑甚至要比宗教与崇拜主义牢固得多，它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记忆和认知，把他们改造成全然不同的人。
从理论上来说，公司完全可以对半机械改造人进行思维覆写，把他们变成忠于公司，无论任何命令都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哪怕以牺牲自我作为代价。
九月就下载了许多这类题材的剧。
二十年前就有一些编剧把对于脑机接口的担忧写进了作品里，他们如果认为如果连记忆和思维都能覆写，人类将再无安全感可言，意味着你现在所看见的一切，所知道的一切，乃至今后的人生目标都是由程序设定好的。
这项技术所带来的未来，就是彻底抹杀人类的自由意志，把他们变成一个听从安排和命令的机器。
不过这类题材的电影都没能登上院线，九月也是从某个不知名的“禁片网站”上下载下来的。
原因是不利于脑机技术的推广。
那么问题来了，这群如此具有抗争精神，为了自由炸掉了实验室的半机械改造人，又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为了执行任务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37望着段明渊，她还在等中士做出解释。
在她的认知里，中士是学院里最优秀的前辈，毕业后因执行任务离开了星区，直到这次的任务才回到他们之中。
为了隐藏半机械改造人的身份，后颈处的脑机接口也被移除了。
这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如果中士仍然保留着脑机接口，他们也就根本不必坐在这里通过对话来猜测彼此的意图，只要进行一份简单的意识上传包，就能完全理解彼此之间的想法。
半机械改造人的交流要比人类高效得多。
也许是在人类社会中蛰伏了太久，以至于像中士这般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也被同化了。
37又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和你一起来的那只狐妖么？我听说那是蓝星上特有的生灵。”
如果中士还有脑机接口的话，就能把自己在蓝星上蛰伏的过程打包发给她，这样一来她只需要不到一秒就能了解他离开星区后的所有经历，从而更加了解中士当下的处境。
段明渊此刻眉头紧锁。
他试着了解半机械改造人——以他们的方式。
于是，他从37身上得到了37份不同的记忆。
在不到25岁的生命时长里，37成为过37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也才恍然意识到，这个编号似乎代表着记忆覆写的次数。
她的第一次记忆覆写发生在6岁的时候。
需要暗杀的目标是一位在某个星区有名的慈善家，雇主认为慈善家的产业为他们制造了许多麻烦，于是幽灵们充分利用了六岁的年龄，以及慈善家的商量，让37成为了一个在宇宙海盗的袭击中失去了双亲的孤儿。
慈善家收留了6岁的37，对她关照有加，他总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战争中丧生的女儿，这也是他毅然踏上慈善事业的原因，他的人生理想便是让自己所在的星区不再成为其他势力争斗的牺牲品。
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在出发前，37的上级就把慈善家丧生女儿的性格和记忆进行了覆写，就连长相也是最契合慈善家女儿的那一个。
一切都是如此的精挑细选，如此的专业。
倘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幽灵们杀手手段就如艺术品一般，为了接近目标，他们会为对方量身定做一份套餐，精准地触及到你的软肋。
因此直到被匕首刺穿喉咙的时候，慈善家都无法理解37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明渊在37的第一份早就被覆写掉了的记忆中找到了些许的情感波动，暗杀慈善家的当夜，她也一度产生过动摇，当双手被鲜血染红时，也产生了惶恐与不安，以及些许的后悔。
但这些负面情感都没能持续太久。
正如37刚才所讲，半机械改造人绝不会存在任何心理创伤，在被幽灵接回去之后，便立刻进行了思维覆写。
他们剔除了这段记忆，于是对于37而言，她过去的六个多月的时光一直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也正是因为这次的行动，幽灵们看中了37的潜力，一步步把她培养成了今天的样子。
在后来的二十年间，她成为别人的学生、情人、初恋女友，无论身份如何变幻，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了目标，又或者是某个和目标走得很近的人。而在后续的任务之中，37的负面情绪也都不复存在了。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杀戮机器。
就在刚才，眼前的杀戮机器向段明渊发出了邀请，邀请他回归幽灵的怀抱，成为一个和她一样优秀的杀戮机器。
这是半机械改造人原本最为憎恶的技术，如今却在他们内部得到了广泛的运用，每一位幽灵的成员，都是20份以上的记忆，他们的人生，就是不停地变成其他的角色。
在他们不停变幻着的身份和记忆之中，只有一件事没有改变过。
——对于机械先驱的信仰。
半机械改造人们认为，在虚拟的数字化世界中，存在着一位先驱者，能解决他们的迷茫，引导他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简单地来说，就是变种的宗教与神灵。
半机械改造人的身份让他们无法接受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式信仰，于是便诞生出了这么一位在数字化世界中无所不能的先驱者。
先驱者是半机械改造人当时的社会状态产物，在炸毁了实验室，逃离了公司所处的星区后，半机械改造人们陷入了对于未来的迷茫之中。
对于自身身份的迷茫。
以及终于实现了变革的理想，真正迎接了自由后的迷茫。
他们摆脱了公司的枷锁，自由了。
可是，之后呢？
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下，半机械改造人急需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
他们将目光投放到了虚拟的数字化世界，那里存在着无数未知，而未知能为当时的他们带来希望。
半机械改造人从机械先驱的存在中得到了抚慰，然而随着时间的变化，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当信仰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一定会朝着权力机构转变。
如今的机械先驱已经成为了幽灵们对于下级洗脑的工具。
他们宣扬赎罪论，认为半机械改造人是机械与肉体畸形融合的产物，他们杀害了创造者，天生便背负着罪孽，只有成为幽灵中的一员，忠实地执行组织派发的任务，便是赎罪的唯一方式。
原因在于幽灵的现任领导者是唯一能聆听到机械先驱低语的存在，他是先驱的使徒，所传达的都是先驱对于他们的引导。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结果。
在这个问题上，一半人类的血统发挥了作用。
先驱的使徒，教会里的大主教，所用的都是同一套话术，在段明渊看来，他们唯一的区别仅在于使用的皮肤不同。
一个是科学版本，一个是神秘学版本。
至此，段明渊也明白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一位对组织死心塌地，被覆写过37次记忆的忠诚信徒，一个被组织信任的杀戮机器。
在信仰面前，区区一个优秀的前学长根本无足轻重。
段明渊丝毫不怀疑如果指挥部的下一个命令是除掉他，37也会在表达惋惜和歉意之后，向他挥刀。
他也很快意识到想要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说服37是不可能的，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对她进行第38次记忆覆写，但那样一来就太过沉重了。
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魔法师，又怎么能背负起别人的人生？
那么，就还剩下了最后一条。
“你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问道。
37几乎立刻点了点头，聚精会神地听着。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
这是他在了解到了半机械改造人的信仰后，突然涌现出的念头。
对于半机械改造人而言，先驱就是他们的神。
但是，又有谁规定了神不能真正降临到现实之中呢？
“机械先驱就在这里，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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