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柯明野深吸口气，作了片刻的心理准备后，缓缓抬眼，再次对上了男孩那双遍布血丝的双眼。
男孩干裂的嘴唇已经不再张开，他只是死死地凝视着柯明野，平静中带着疯狂。
“他到底是什么？”柯明野扭头，对怪东西问。
讲台上，怪东西闻言便转身面向黑板，从上方拉下来了一块白板。
它从屁股沟里掏出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圆珠笔，笔尖在白板上打旋，画出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漩涡。
漩涡堆砌着，像是空洞，然后怪东西换上红笔，在黑洞内画出了一个无助男孩的缩影。它蜷缩在角落，抱着脑袋。
紧接着它回过头，幽幽地说：“你知道么，有一些东西，比如：内心的阴翳、暴戾，想要逃避的心情，被迫做出选择的割裂、拧巴，会让人一个人的内心最深处扭曲……有人自以为理性，自以为装出淡漠的样子，一切就从不存在，实则那些东西被排挤到了内心阴暗逼仄的角落里，蒙上一层灰。你以为这样做了，它们就不存在了。”
顿了顿，怪东西继续说：“但……这只是你以为。其实它们一直都在，当它们走出阴影的时候，就会变成怪物……变成一头，能够把所有东西都吃干抹净的怪物。”
说到最后，它的声音低得像是蛇嘶，眼中闪着幽邃光芒。
“谜语人闭嘴。”小红帽淡淡地说，“我们的牢柯之家不收谜语人。”
“听到没？小红帽小姐说‘谜语人闭嘴’。”
科比挥了挥翅膀说。
蜘蛛男说：“建议投票赶出怪东西，让它和外面两个人决斗。”
蓝鸮说：“我投1票。”
小红帽说：“这边2票。”
“你们这不是针对我么？”怪东西掩面而泣，为自己辩解，“我又不像你们，一个有恐怖乌鸦人罩着，一个有西子月罩着，一个有反犬为他擦屁股，如果不谜语人，在那些猛男面前我得怎么活过一秒钟？”
“科比大人呢？”科比问。
“你呢，你和施奈安一起死呗。”小红帽说，“还想谁罩你？”
“自杀了。”科比垂下脑袋。
几人话语间，柯明野沉默地盯着窗外那号歇斯底里的人物。
蓝鸮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你现在明白了么……”说着，蓝鸮打了个呵欠，摊摊手，“真的不是我们不放他进来投票，而是以他这个尿性，进来后不把我们全杀了都是一件稀奇事。”
他顿了顿，眼底含着困乏的眼泪，声音含糊地说：“到时候.估计我们就不得不在这座福利院里举办第一届‘柯明野武斗会’了。”
“我的天，这只猫头鹰居然说了一句有道理的话，真难得……”怪东西咧起嘴角，“我也觉得‘怪东西大讲堂’要比‘柯明野武斗会’有趣，我们都是文明人，怎么可以动粗呢？”
“你说的是哪只猫头鹰？”
科比歪了歪脑袋。
“我说的是那只红蓝配色的。”怪东西咳嗽一声，认真地回道。
“很抱歉，你爹我叫蓝鸮。”蓝鸮缓缓地说，“不叫猫头鹰，更不是红蓝配色的。”
怪东西一拍额头，空洞的眼睛盯着他：“魔法少女就算了，毕竟捡破烂的……蓝鸮同志，既然你已经是一个超级英雄，能有素质一点么，你这样是要被网民网暴的。”
“跟我们家小红帽学的。”蓝鸮指了一下小红帽。
“谁家小红帽？”科比歪眉挤眼，愤愤地低喝了一声。
“我们家。”蓝鸮重申一遍。
“不。”科比抬起翅膀拍了拍胸脯，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家。”
“哦，捡破烂长大的小女孩还真是对不起你们了。”小红帽顿了一下，补充说：“白痴们。”
柯明野从始至终保持着安静，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像是和众人隔着一层玻璃。
“外边那两人怎么办，你说他们说预备役，这是什么意思？”他张了张嘴，低声问，“他们以后……有可能会进来教室里？”
“没错，但那也是以后，而且也只是有机会……总而言之，外边的那些人太危险了，和我们格格不入。”
说着，怪东西晃了晃手指，语气不满地吐槽道，“怪东西只和有逻辑、讲道理的人玩，怪东西不和那种没脑子的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家伙玩，比如青青青青鸦，黑黑黑黑判……”
话音未落，忽然有一道炽白色的蛛丝凭空射来，牢牢封住了它的嘴部。
见状，怪东西先是低垂着头，看了一眼嘴上的蛛网，随后面无表情地扯掉蛛网，抬眼看向坐在教室中间的蜘蛛男。
它压低空洞的眼睛，冷冷地问：“何意？”
“闭嘴，傻了吧唧的东西一直在哔哔赖赖，烦不烦？”蜘蛛男低头把玩着手机，佩戴着蛛网发射器的另一只手还停在半空中，“偏执都比你会整活，傻逼。”
“感觉偏执不如反犬……男同。”小红帽看着书。
“总而言之，既然今天的投票环节已经结束了，那这次投票大会的结果和上一次一样，都是平票。”怪东西耸肩，“非常遗憾，至少就我所知……优柔寡断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很有可能到最后只会一无所得。”
它顿了顿：“不过离这一年结束还长，一切都还未下定论，我们可以慢慢来。”
灰色人形在讲台上哔哔赖赖，但讲台下没人理它。
蓝鸮无视了怪东西，扭头对几人说：“话说，我们后面真的要来一届柯明野武斗大会么？”
“那科比大人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科比冷哼一声。
蜘蛛男把双臂枕在脑后，仰着头，把后脑勺靠在后方的桌面上，轻轻叹了口气：“打就打呗，说得好像你们有人是我的对手似的，别忘了你们的能力都是从我这里分走的。”
他顿了顿，侧脸看向科比：“还有……你一只契约兽叫什么，打起来不就是被人当球扔的份么？”
闻言，科比忽然怒吼道：“不要小瞧我和小红帽之间的羁绊啊——！”
“真有那时候，我第一个杀了你。”小红帽对它说，语气平淡。
“可恶……这就是众叛亲离的感觉么？”科比抬起翅膀捂脸。
柯明野沉默片刻，再次扭头看向走廊，趴在窗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另一个少年靠着墙壁，低垂眼帘，沉默地翻着书。
“老哥，你怎么了？”
蓦然，柯明野听见怪东西说出这句话，而且是以一个女孩的口音。
他微微愣住，随后侧脸看向怪东西。
只见怪东西把手含在嘴里，无辜地耸了耸肩膀，表示刚才的声音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可它的面容却骤然变化，变成了一个清冽、微微带着攻击性的少女。
随后怪东西双手叉腰，细声细气地说：“老哥你怎么了……快醒来快醒来。”
话音刚落，柯明野眼前的景象骤然破碎，像是玻璃一样四分五裂。
紧接着，碎片宛若逆流的暴雨一般扑面而来，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时间的流逝好像变得缓慢了许多。
在纷飞的碎片之中，他能看见很多东西。
这些碎片表面倒映着每一个人的脸庞，有的碎片映着怪东西的身影，有的碎片映着蓝鸮，有的映着小红帽和科比，有的映着蜘蛛男，有的映着教室外那个低头看书的少年，有的则是映着……一张笼罩在猩红之中的阴翳面孔。
他睁开眼来，倒不如说，他已经睁着眼了。
柯明野回过神来，向后挪了挪身体，怔怔地直视着倒映在眼中的这张脸庞。
柏子妮挑着眉头，小脸上满是惊讶，如是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你怎么进来的？”柯明野呆了片刻，扶着额头，好奇地问。
“你门没锁。”柏子妮顿了一下，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比起这个，老哥你没事吧，我刚才看你一直在盯着书架发呆，怎么叫你都没反应。”
“我没事。”柯明野摇头，“只是……头有点晕，在想事情。”
“哈……你在我面前发呆了这么久，只是在想事情？”
“柏子妮同学，我们异能者偶尔会这样的，大家都是超人种，体谅一下。”
“真的？”
“真的。”
闻言，房间中的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那天去海边，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骗我，也不会瞒着我什么事的。”
“我没有……”柯明野叹气，“你们魔法少女不也天天被说不洗澡不换衣服么，超人种就是有自己的烦恼。”
柏子妮气不过来，当即解释道：“在非战斗时间，魔法礼服会自动清理、修复，哪需要洗澡和换衣服？”
“那不就是了……我不懂魔法少女，你不懂异能者，我们偶尔就是会头昏一下的。”
“那好吧……我们去散步？”
“嗯，去散步。”
说着，柯明野从床上起身，喝了一口放在床头柜上还没喝完的乌龙茶，随后挪步走出房间。他走到隔壁房间，正欲敲了敲门，问里头的两人出不出来一起散步。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微微一怔，右手止在半空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他立即转到了尤明禄的视角。
低头看了一眼双手，只见手上捏着手柄；抬起眼来，只见倒映在视野之中的电视机上，正映着一行炫目的卡通文字——“恭喜通关”。
施奈安吸了口气，恹恹地问道：“你真的是第一次玩？”
“我刚刚……有在玩游戏？”尤明禄放下手柄，面无表情地问。
“不然我们咋通关的？”
说着施奈安咬了一块薯片，微微扭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前辈，你不会在梦游吧？”
“就刚刚这一分钟里，我在打游戏？”
尤明禄追问。
“你在玩，还整得好。”施奈安叹口气，放下手柄抱起膝盖，手指在毛毯上打圈。她恹恹地说，“鼠鼠我还是头一次见第一次玩就这么厉害的，果然这就是有天赋的魔法少女，鼠鼠我果然干什么都不行。”
闻言，柯明野在门口怔了片刻，随即抬手敲了敲门，对着里头的两人问：“我和我妹要去散步，你们要来么？”
“不用了。”“不用。”
两人齐声回答。作为宅女不太可能有第二种回复。
“叫她们干嘛？”柏子妮拉着门把手，关上柯明野房间的门，没好气地问。
“人家来我们家住，总不能不理她们吧。”
柯明野说着，和柏子妮一起走下楼。经过厨房时，他的余光瞥向柏文娜。
“老妈，我们出去散步一下。”他说。
柏文娜身披厨裙，收拾着厨房的柜子，头也不回地说：“早点回来，别像你爹一样，每次都说是下楼买包烟，结果都大半夜才回来。”
“好。”
说完，柯明野拿起手机看向屏幕，缓缓走向玄关，倚在鞋柜边上机械般换上球鞋，随即走出家门，站在电梯前方等候了片刻轿厢上行。
“你真的没事？”黑暗中，女孩问。
“没事。”
柏子妮闻言，仍然微微皱眉不肯放过他。她微微踮起脚尖，抬手，轻轻捂了一下柯明野的额头，感受着从掌心传来的温度。
片刻后，柯明野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发烧。”他说。
柏子妮这才舍得松开手，双手背在身后，低声说：“那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说了，异能者偶尔会这样。”柯明野轻轻叹气，“你又不是异能者，懂什么懂，可不可以别揪着这件事不放了。”
“你凶什么凶，我不问就是了。”
“再问你是狗。”
“汪。”
柯明野微微愣了一下，没好气地从手机屏幕上抬眼，看向柏子妮。
“你真的没事？”柏子妮歪着脑袋问他。
“嗯……”柯明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板，“我没事，不用担心。”
“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
“老哥，你最近好像长高了不少。”
“有么？”
“有。”
柏子妮说，心想明明以前想摸到他的头都不需要踮起脚尖的。
她打量了一下柯明野的侧影，他的脸庞看起来瘦削了很多，面色有些苍白，身体也瘦了一圈，但比起之前要高了一个头。
“都高二了，长高正常，再不长高就没机会了。”柯明野不以为然，“说实话，我就不求能有老爹那么高了，能长到大哥和二哥那么高我就已经满足了。”
“想得美，明年我就反超你。”
柯明野讽刺道：“呵呵，提醒一下，等到那颗彗星落下来，某人明年就不是魔法少女了，到时想用魔法少女让自己高上一截都没办法。你不如趁着现在变变身，还能勉强挨到我的鼻子。”
“哦，你的意思是想要我变身和你去散步？”
“幽默……那我也穿着蓝鸮战服和你到街上散步，你就看明天上不上热搜吧。”
“上热搜就上热搜，这样也可以少一些女英雄骚扰你。”
“你不会偷看我手机了吧？”
“明明是上次在摩天轮里，你自己把手机给我看的。”
闲谈间，两人挪步走入电梯轿厢之中。
电梯门缓缓闭合而上，从夹缝之中可以看见楼道口的灯光熄灭了，柏柯家的屋门被黑暗笼罩，暗沉无光。
然而……就在电梯门即将彻底阖上的最后一瞬，缓慢缩小着的夹缝中，能够窥见有人忽然打开了屋门，从里头探出了一张脸来。那个妇人的面孔笼罩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之中，黑暗里，她投来了一个目光。
嗡……
嗡嗡……
电梯的嗡鸣缠绕在耳畔。
柯明野怔怔地看着彻底闭合上的电梯门，回想着刚刚那一刻，柏文娜投来的眼神。
他吸了口沉闷的空气，旋即垂下脑袋，双眸被漆黑的发缕遮蔽。
片刻后，他缓缓从发缕中抬起眼来，随即切换视角，注意力转移到了正安置在附近一栋居民楼天台上的第二具诈术人偶身上。
“反正早晚得找上老妈……这只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儿，柯明野便控制诈术人偶在半空中抓住炽白色的蛛丝，以狂风骤雨一般的速度朝着复式公寓楼纵横飞荡而来。半晌，便宛若一束灰色的闪电穿梭而至。
它蹲在窗台上，抬起眼来，透过厨房的窗户，空洞的目光看向住宅的内部。
客厅的灯泡忽明忽灭，电视屏幕上正冒着黑白交错的雪花噪点，随即伴着关门声，一阵脚步声从玄关处传了过来，紧接着，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了它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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