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心无所依

  苏远渝一听,心知老娘和夫人都不愿苏子安为赫连朝如此卖命,便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劝诫儿子,结果反被讥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民在水火,袖手旁观才非君子。”

  老苏再以庄子的污泥之龟得以保全的典故教导,没想儿子更是嗤之以鼻:“与其一生深陷泥潭,不如早死算了。”

  老爹气结,不能说出真相,只好责骂儿子不孝,欲拿家法处置,众人赶紧劝说,苏大则趁机跑去阿姑的夫家怀化府,苏晴雪婉婉有德,拓跋宕豪爽慷慨,夫妻俩对学问优长的侄儿最是宠纵。

  苏容若静观着鸡飞狗跳的一家子,莫名伤怀:她前世便因倦极老娘无休无止的责骂,才远渡重洋去留学。现在她在那时空永远地消失,老爹已娶新妇,老娘的晚年,怕是难逃凄凉。

  初二,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因担心拓跋珏跟着拓跋宕来苏宅,顺带拖出穆那冲那混货,苏容若原本准备装病不出,没想到便宜爹娘却将她带到城外大觉寺,说要在那处与外祖父相见。

  大觉寺乃前朝皇家寺院,气势宏阔,庄严肃穆,连绵起伏的庙宇,层碧叠翠的松柏,仿佛都在诉说着过去的辉煌。

  一家人安顿梳洗完毕,便宜爹娘到支客室做功德捐香火,苏容若从繁华闹市来到幽静之地,心情放松,拉着倩娘四处晃悠,不知不觉,便到后山的慧圆塔。

  慧圆塔九层八角,据说是陈国皇帝为纪念得道高僧所建,二百年来一直矗立此处,虽经风雨侵蚀,依然庄严典雅。

  苏容若仰望塔顶,飞檐翘角,衬着蓝天白云,只觉得它超然度外,不闻人世喧嚣,安静而坚定地,佑护着她这般的凡夫俗子。

  倩娘叹息:“听说此塔曾经游人不断,后来赫连立国,将它封闭数年,重开后便香火稀少,看来这人心呐,无非随着权势走,上面想必人迹罕至,我们,便不要上去了。”

  苏容若忽然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所摄,穿越以后她不再是无神论者,她相信,浩浩天地有神佛存在,他们在高处,默然无语,洞察一切。

  此时,她很想独自和他们相处,问问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不属于她的地方?前生今世的活着,死去,再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安顿好倩娘,独自沿着石阶,一梯又一梯,缓缓地攀沿到顶层,跪地仰望高台佛像,距离此时的她一千年前,释迦族的王子,头环圣光,眼含笑意,庄严圆满,大慈大悲。

  四周奇异的安静,似乎很久了,她独自在这陌生的他方世界,无人理解,无人诉说,心无所恋,亦无所依,没有方向和目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只求佛陀保佑苏谷两家平安。她闭目祈请,静默中听到自己的心跳,风声穿过窗户,带着梅花的清幽,寺庙的檀香,还有,供台下方,人的呼吸!

  她吃得一惊,轻轻地拿出怀中童子营木盒,打开,先将清心剂在鼻前嗅了嗅,再点燃一根香,似乎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垂目看着青烟缭绕,从供台的帷幔缝中缓缓地飘进去,然后不露声色地,装模作样地念了一段经文。

  正欲起身离开,随着声闷闷的吼声,帷幔冷不丁地被掀开,一人手足并用地爬将出来,两只硕大的老鼠倏然从他身上跑开。

  四目相对,苏容若只觉一颗心在狂跳,差点没有蹦出喉咙,正是那日挟她为人质的大汉,来不及开口,已被那人捂住嘴唇:“不叫,否则杀你。”

  苏容若压下恐惧,连连点头,等他放开手,才温言道:“你当日挟我乃是被逼,后来也放过我阿娘,你我之间,并无仇恨。”

  心里却想:你欺我一次,还想欺我两次?林清和说一柱醉香可以迷倒一只野猪,不信迷不翻你。瞟着地上的香已快燃完,祈盼着它赶紧起作用。

  她从那日遇险就得了教训,将修合堂的迷药和清心剂随时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不料此时,就真的派上了用场。

  再看大汉须发蓬乱,衣衫上血迹斑斑,模样肮脏且狼狈,掏出两个梅花糕递去:“你这大半月一直躲在这里?怕是不曾好好地吃过饭,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大汉狼吞虎咽地吃完,满怀感激地笑:“你阿娘赠的药物食水,我一直用着,你,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在此处。”

  苏容若摇头:“我不会说,只是,你刺伤了达达皇子,城里到处是缉拿你的捕文。你可别出去乱跑。”

  “我便是要杀他报仇。”大汉眼光恶毒,神情凶悍,忽然觉得身上酸软,瞬间变了脸色:“你,这是迷药,你,你待如何?要去报官?”

  他若被擒,沈玄微那厮定有本事找出幕后之人,我的麻烦便大了,我与他素不相识,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不能让他出事,苏容若想了想,又从怀里取出个小瓶给他:“迷你只为防你伤我,放心,这些是养护的药,有助你的恢复。”

  大汉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眼神定定地看着她,苏容若放柔语意:“我对天发誓,绝不报官,你乖乖呆在此处,我明日再为你送来食水。”

  随后出得佛塔,掩好大门,拉着倩娘离开,一路东看西瞧,走过几座殿宇,倩娘停下脚步:“药师佛殿,等我上一柱香。佑主人全家康健。”

  苏容若斜靠在门槛,看檐下翠松如盖,亭亭伸展出一派高轩,两只小狗先后跑过,一只翘腿在松下小便后跑开,另一只也赶着重复同样的动作。

  这是在占领势力范围,她见状不禁有些自嘲:人和狗儿其实区别不大,时时想的便是自已,我的工作我的家,我的钱财我来花。

  终究没脱得动物的习性。无声地低笑片刻,突觉异样,抬起眼帘,却见几步远站着一个年老僧人,面容饱满,慈和惊诧的眼光,正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糟糕。苏容若暗中叫苦,自己可是借壳上市来的,莫非他看出了什么?连忙换上几许纯真笑意,希望他赶紧离去。

  老和尚却转向刚出殿门的倩娘招呼:“老衲一年未见小六,昨日得了素糕,欲邀他一品。”妇人恭敬行礼:“小六向来得了空大师的厚爱,大师请吧。”

  了空微笑:“我刚将一卷经书留在圆罡那处,可否烦你为我去取。”等倩娘应声而去,了空才转向苏容若,双手合什:“请施主到老衲僧堂。”

  苏容若假装糊涂:“我不饿,不用吃糕。”了空瞧着倩娘远去的背影,微笑:“说到贪嗔痴与究竟佛性,原本众生平等,人畜无异,女施主实在聪慧。”

  此话一出,女施主大惊失色:他不仅看出她灵魂转世,还道破她刚才心中所想,原来,这世界真的有神通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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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庄子秋水篇记: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请他做官,庄子头也不回地说:“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装在箱里,供奉在太庙明堂。对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留下骨甲而尊贵呢?还是宁愿愉快地活在泥里呢?”两位大夫回答:“宁愿活在泥里。”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将照旧活在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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