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端方君子

  与此同时,苏容若要大勇请教的两位师傅,正端坐华堂,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

  “读书为何?”西席的竹棍敲在黄花木案几,音色清脆,如阿禧中规中矩的答复:“为明理辨事,通圣贤之道。男子格致正诚,修齐治平,妇人掌家理事,教养子女,不失为人之本。”

  西席满意地捋着颌下山羊须,拿起案上一本《吕氏春秋》:“你俩因出使高句,误了功课,这月,需得完成十二纪。”

  言罢双眼微闭,摇头晃脑地咏叹:“此书上应天时,中察人情,下观地利,以道家为基,儒家为度,兼墨家之公正,法家之法规,兵家之权谋,实为治国之绝学。”

  阿诺与阿禧相向而坐,看他与西席同频道地闭眼晃脑,嘴里念念有词,欲笑不敢,只好用力咬紧牙根,苦苦地忍住。

  西席在绝学沉醉半晌,睁开双眼,对正襟危坐的两人训示:“童子营的最后一年,你们功课繁重,武功文史大考,刑部禁军审评。然,你们非平常人,切要记得,治国平天下,才是你们的本份。”

  “诺”两人齐声回答,态度恭敬地听他传讲。

  好容易等到下课,阿禧拉起阿诺,轻快如风一般地开溜,出得宫殿,四周瞧着无人,立定,闭上眼睛,再次摇头晃脑:“此书上应天时,中察人情,下观地利……”

  微妙微肖的模仿,让阿诺这次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过得片刻,阿禧低问:“可记得?那次西席走在穆那混帐前摔跤的事?是我在树后扔的石头。”

  阿诺怔了怔,回想一刻,才吃惊地问:“那次居然是你?穆那冲挨骂,却是被冤枉了。”

  阿禧笑得鬼头鬼脑:“高仞传你绝招,我不便看,闲逛时见那混帐路过,悄悄在树后要点他穴道,没料他刚好转身避过,前面的西席却倒了。”

  无不遗憾地摇头:“可惜那混帐只挨了陛下斥责,西席却摔伤了胳膊,我怕你心里过不去,一直未讲。”

  阿诺笑道:“还好西席无大碍。穆那冲,其实,我们与他,并非水火绝不能容。”阿禧脸色由晴转阴:“我便见不得他公然辱你。”

  阿诺听罢不再言语,默默地走得几步,忽然皱眉:“安王正值英年,功夫和马术皆是极好,怎会死于马上风?莫非是有人害他?”

  阿禧先是愕然,随及哈哈大笑,惊得路边大树上的几只蝉儿,也跟着扯起嗓子鸣,阿诺眉头皱得更紧,催问:“你笑甚?”

  阿禧好容易止住笑,抖着肩膀反问:“你可知道何为马上风?”凑在他耳旁低声说得几句。阿诺脸红到耳根,眼有疑色:“你又如何得知?”

  “皇室三公子弟,除了你这端方君子,谁不曾去过胡人酒肆看胡女跳舞?那地方文士说诗,武人论剑,喝醉以后全谈女人。你跟承风他们练剑时,我也去过几次。”阿禧挤眉弄眼地说完。

  阿诺脸上红云褪去,神情失望:“喝酒论剑?剑要练才过瘾,看舞?每次宫宴歌舞,我瞧着却无甚意趣。”

  “你不懂,不一样的舞,等童子营结业,我带你和苏小若同去,那小子年纪虽幼,不定比你开窍。”阿禧的口吻中几分神秘。

  阿诺憨憨地掻头:“大半月没见容若,我想他了。”阿禧嘻嘻直笑:“你忘了?说好今日完事后去的,他应过为我庆生,他的吃食,我岂会错过?”

  两人边说边笑,并肩徐行,经殿阁,转山石,跨画桥腰廊,绕过一池碧波荷塘,走得好一会,终是来到东宫。

  茶亭三面半开,庭中白沙为纸,绿松作笔,写意出一派幽静空灵的禅意。

  太子一袭白麻宽袍,坐于案侧,袅袅熏香从身旁的博山炉逸出,衬得他说不出的清雅庄和,翩然出尘,如林泉之鹤,朗空之月。

  抬眼瞧见两位少年走近,含笑招呼:“少师刚走,你们来得正好,过来,尝尝他的好茶。”

  少年们行过礼,脱鞋入座,宫人奉上茶,阿禧且看且闻:“此为云梦泽今年的春茶,色泽青翠碧绿,只因那处特有的水土滋养,伴以果树杂育,故有其他绿茶没有的果香。”

  太子补充道:“茶园不宜杂以恶木,唯桂、梅、兰、松、竹与之间植,方可蔽覆霜雪,掩映秋阳。”随及话音一转:“你俩今日所学可有收获?”

  “复习史记,解吕氏春秋。”阿禧轻呷口茶:“西席言,上位者需心地仁善,不得轻易动刀兵,还说汉武雄才,卫青霍去病功绩,为帝国开疆拓土,于汉人百姓和匈奴人却是悲歌。”

  随及,轻轻吟出:“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太子微微点头,仿若看见,衣衫褴褛的万千牧民,被迫离开水草丰茂的草原,向气候严寒,地貌艰难之地迁移的悲凉之景。

  而汉朝百姓,税赋兵役繁重,因多处土地无人耕种,贫困交加,食不果腹,孤儿寡母,失独老者,生活更是难以为继。

  沉默半晌,目光转向阿诺:“你如何看?”

  阿诺想了想,回答:“两族恩怨,是非曲直难辩。匈奴处苦寒之地,犯汉劫夺甚多,汉亦强横,占人家园。大兄曾说,我等与异族皆是人,其情不殊。西席亦言之有理,上位者当仁民爱物,宽厚慈惠,方得天下安定,万方和乐。”

  他看着太子将一席话说完,眼中是全然的爱戴和崇拜。太子拍拍他的肩,摇头:“你凡事爱讲道理,然世人皆有所好,正如汉武雄图百年传诵,然战乱致生民苦难,却极少人说。”

  阿禧脸色难得正经:“武帝几征匈奴,致汉朝海内虚耗,人口减半,他晚年发罪己诏,说自己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也算是认错,但对死者,又有何用?”

  自古帝王功业,皆生民血泪铸成,时光的风沙过处,一切,烟消云散。

  太子暗叹片刻,将圣旨和一个盒子推给阿禧:“杀人百万,非英雄行径,兴灭继绝,方圣贤所为,你在白山救人数万,功劳不小。”

  阿禧打开圣旨,一目十行:“协官绅救民水火,记一等军功,赏金两千。”拍了拍装满财资的盒子,望向阿诺:“这个,可交小若打理。”

  “你也有功,却无赏赐,可觉不悦?”太子转头问阿诺,只听他淡淡答复:“我非君子,所作所为,却不为奖赏。”

  太子笑中带出一丝欣慰:“我最近朝事繁忙,未得机会与你们详谈,地方信报说有化外人士提前示警,可是属实?”

  阿诺垂头看得半刻茶盏中的碧绿一泓,抬头,终于道:“其实,那个化外人士,便是容若。”

  他到底和太子感情最深,只,倘若今后小若问起,他如何应对?阿禧在一旁,忍不住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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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亡我祁连山几句,是霍去病深入河西走廊,祁连山和焉支山,将匈奴人赶出家园后,匈奴人唱的民歌。焉支山产的红蓝草,色艳可作胭脂,是以他们说,失去焉支山,他们的妇人也失去了美貌。旧时书上以北地胭脂指北方美女,据说也源于此。

  2,武帝晚年在罪已诏上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唐太宗也批评他:穷兵30年,疲敝中国,所就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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