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今古难合

  阿禧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催促:“怎不说话?”苏容若定了定神,沉吟半刻,盯着阿诺问:“你将人送去刑部,不怕趟这浑水给西门昭惹麻烦?”

  少年的回答低沉却坚决:“凡事有理法,按法理行事总归无错,其他的,我个人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苏容若喃喃重复:在他的眼里,朝庭法理至上,连他主人的心思和利益倘且不顾,又怎会庇护自己和谷氏?

  阿诺半晌听不到回复,抬头见她眼中暗云密布,诡谲难测,下意识地挺起后背,心里突然觉得不安:“容若,你有何话?尽管说便是,我听。”

  苏容若想起他曾舍命救护自己,在槐镇许诺“护你信你”时的澄澄自清,皎皎诚心,又有些许犹豫。

  先起身向两人行礼:“我们三人曾共经生死,承蒙你们信任,托我管得不少财物,遇上重大事宜,也来听我意见,在此谢了。”

  阿禧几分意外,随及便伸手扶起她:“我们敬你信你,视你为至交好友。”阿诺则神情恍惚,只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儿,瞬间便离自己远得几分。

  苏容若清清嗓音,正色道:“既然两位信任,我便坦言,我猜你们也不愿我附合逢迎。望你们同样真诚待我,不可哄骗。”

  阿诺看她少有的严肃,神情变得几变,未及开口,阿禧抢先说话:“我俩在朝中历练,有些事不可告知外人,不说的,不算骗你。”

  苏容若嗯了声,问:“你们拿下这人时,可有人看见?”阿禧摇头:“这厮带人想趁夜偷郭飞头颅,混乱中被我俩逼到几里远的颐园擒住的。”

  颐园风景宜人,白天热闹,晚上沉寂,今晚寒风凛冽,那处想必的确空旷。

  “他既为郭飞而来,定与大陈关系亲密而视你为敌,怎可甘愿为你奴仆?我刚见过他,意志颇坚,怕是恩威难改其志,你若强迫,如家中放狼,不智。”

  阿禧听她否决自己的想法,不死心地笑:“说得不错,但他武功高强,我实有爱才之意,你小子齿牙伶俐,可有办法说服他?”

  “琪娜娜从来不求我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娶她。”苏容若白他一眼,阿禧一听此话,立即知趣地闭嘴。

  苏容若转目瞧向阿诺,知他在童子营受训多年,有忠君爱民的信念,幸好这时空先秦诸子百家影响仍在,人们思想相对自由,没到明清时的愚忠。

  “你要依王法送他到刑部,试问王法何用?”她的语意几分沉重:早知自己是现代人,必和他们观念冲突,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阿诺脱口而出:“为天下人定行为规矩,扬善惩恶。”苏容若想起两人初遇场景,神情几分复杂:“穆那冲要踏死小九,可算恶行?”

  “自然。”阿诺不加思考,阿禧却已察觉她的意图,皱起眉头不语。

  苏容若撇撇嘴,语音中不自觉地就带上一丝嘲讽:“那日若非是你,穆那冲踏死小九,按王法,他可会偿命?”阿诺明白过来,蓦然变色,不答。

  “你不说,我说。按王法,国公之子无故踏死平民当受鞭刑,然穆那冲身份特殊,这鞭刑怕是亦会免去。相反,若小九踏死穆那冲,王法必将他千刀万剐后弃市,对耶?”苏容若尖锐地接话。

  为避免尴尬,她的视线不与两人接触:“为何同样的恶行,王法的处理却不同?只因高门大姓和王公贵族势力强大,皇帝需安抚联合,小九这样的平民,却被用来立威,杀鸡给猴看,震慑世人。是以,王法并非为惩恶扬善,不过王之需要。”

  沉默!天地间寒风呼厉,黄铜炭盆里红炭燃得正烈,哔剥有声,但室内的气氛,却因她的凛冽话语而封冻。

  苏容若一气说完,立即沉默,她知道自己的话,如这北方风剑般凌厉锋利,挟冰带雪,石破惊天地,刺中了千年前热血少年的心。

  过得良久,阿禧才语意干涩地问:“那,你说,王法当如何?”阿诺垂下的目光,也随之跟到她的脸上。

  苏容若软下口气:“我以为,王法当合天理人道。这人来偷郭飞头颅,无非想给他个全尸,此情可察,此心可悯。此外,法当公正平等,不得见人下菜。”

  阿诺的脊背挺如松竹,如他此时语意:“法不平等非良法。但郭飞之罪是逆反,便是皇子国公逆反,也是同罪。”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在郭飞等人心里,这天下,大陈皇族抢得,亚特人抢不得,你们眼中,赫连氏抢得,他人抢便是逆反。”苏容若淡淡地陈述。

  “苏容若你”听她将自己奉为圭臬的天下安定,帝君雄图比着强盗行径,阿诺的眼睛霎时凌厉起来,两人眼光相遇,如热铁撞冰,嗤嗤冒烟。

  真话果然是不讨人喜。苏容若暗中叹息,但她身在悬崖,不能退让,只得回旋:“你们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正义高大。”

  阿禧试图辩解:“大陈当年,朝政腐败,军务空虚,我亚特人是顺应天意,推翻旧朝,救民于水火。”

  “天意?天在哪里?大陈立国,亚特人东进,王法的制定颁布,有谁问过天下人?你看看范大郎一家,还有漳和乱民,你敢说你亚特人救民于水火?朝代更替,谁不打着顺天济世的旗子?”苏容若连声质问。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唯室内的沙漏和窗外的北风,一个悄无声息,一个尖利咆哮,呼应着奏起冷冽的旋律:时光无情,天地无情。

  莹莹烛火下,阿禧紧拧双眉深思,阿诺绿眸沉沉,如暗流险滩,苏容若转过头,燃起一枝苏和香,淡淡轻烟,绵绵不绝地在室内徘徊。

  她斟酌再三,终于狠起心肠:“你们要我拿主意。我毫无欺瞒地说了,你们去想想,想清楚了便来隐庐,否则,不用再来,以免难堪。”

  话音一落,阿禧霍然起身,阿诺却呆了呆:这话说得轻柔,却有决绝之意。

  真要分道扬镳,当早不当晚。苏容若语调萧涩而漠然:“你们奉行的王法,穆那冲草菅人命可为公,水惜花欺男霸女可当候,帮一个死人入土为安的却要入刑,抱歉,我无法接受。请吧。”

  她起身拉开房门,狂风猛地吹进,烛火熄灭。那一瞬,她看见阿诺眼底深深的哀意,呼吸一顿,却咬着牙沉默。

  黑暗中三人相向而立,寒风吹得室内挂画书卷和幔帘哗哗零乱地响。一缕冷幽幽的香气,如游灵飞舞,无处不在。

  过得良久,阿禧握紧拳头,沉声问道:“苏小若,当真?为了他娘的一个陌生人,你要和我们决裂,只因为他是汉人?”

  阿诺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觉得额角突突地抽跳,心内急切惶恐:好象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上哪儿去找。

  苏容若绞紧手指,语音平静:“你如此聪慧,当知我只就事论事,和别人无关,只与你我三人是否真的心意相通,志同道合有关,请吧。”

  半晌,两人依旧不动,寒风吹得脸上阵阵刺痛。苏容若甩手进到内室,和衣倒在榻上,闭上眼,只觉得无比的,冷和累。

  在这寒冬冰冷之夜,她不愿去想如何与他们割裂。过得好一会,他们终于离去,门被合上,凋零和繁华,皆被阻隔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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