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崇州知府江念祖,将调任京兆尹?”青年首先与她确认,摇曳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时青时红,明暗不定,变幻流转出种种情绪:痛苦,凄凉,仇恨,愤怒,甚至一丝难言的自嘲。
苏容若不解其意,好奇地看他一眼,点头:“听说圣旨已下,他怕是已在来的路上。”
青年垂目瞧着手腕粗大铁练,从层层布带中取出半方丝帕,一副托付后事的黯然决然:“可否烦请小郎君,想想办法,将此玉交与江氏三娘雨燕,只说,郭骥与她,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江念祖的女儿?他说郭骥与她,苏容若盯着青年,脑中闪过他说到雨燕二字时,眼里瞬间的温柔与怜惜,猛然呛住口气:我,居然,亲眼见到,现实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抚胸咳嗽半天,指着青年,恍然道:“郭骥,你是郭帅的公子。”青年脸色变得几变,重回淡定:“小郎君何以认为,我便是他?”
又想收我智商税,苏容若极度不爽,扁嘴:“订情的信物,怎会托别人收藏?若非是爱上仇人的女儿,怎会是刚才那副鬼模样?士族女子,怎会被普通粗俗军士所打动?你,分明便是郭骥。”
上下仔细地打量他一番,语意笃定:“你的言行举止,显然是受过贵族训练,前朝残部中,非郭飞的子侄莫能。”
停得片刻,绕他走过两圈,沉吟道:“你军战败,你定然还未来得及和江雨燕联系,你要与她断情绝交,固然是因她爹配合肃王害死了你爹,也是不想耽误了她的终身,是也不是?”
郭骥听一个脑袋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年,将自已的来历,处境和心思娓娓道来,分毫不差,瞪着大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苏容若与他对视,直接了当地说:“无他,便是想告诉你,我讨厌被人当傻子骗。”转身拂袖而去:“这种男女私密事,我不便去做。”
郭骥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他跨出了门,弯腰欲穿上雪靴,不由得喊声“小郎君”,声音中几分恳求,几分悲怆。
苏容若顿住手,立起身体,暗想这家伙真够悲惨,家破人亡自身难保,还和仇人的女儿牵扯不清,爱不是,恨亦不是,相见难,别亦难。
长叹口气,看得半刻庭中飘洒的雪花,被风吹得旋转乱飞,和人类一样不能做自己的主。转回室内,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就如此信了我?”
郭骥哑声道:“你虽然性情古怪,心地却不错。我生死难测,这身后事唯托付于你,来世,我结草衔环报答你。”
性情古怪的人拈起两根纤细指头,从对方手里扯走丝帕,留下玉佩:“举手之劳的事,说什么报答,你且等等,我看能否将她请过来,你俩的事,自己当面说才好。”
翌日大早,苏容若带领几个少年背上礼物,到书院向西席们拜年。年假时间长,童子们都有些恋恋不舍,她没有小孩心态,去得快亦走得快。
临行前向孙三立使个眼色,这小子机灵,独自在小花园的假山石下等着,她递过两百钱:“打听一下,新任京兆尹江念祖住在何处?”
寒风过处,孙三立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笑着将钱推回给她:“老大给弟兄们的厌胜钱已够多了。小事就不必再赏。”
小事?苏容若微微吃惊:她大半年在洛京转悠,四五品官员居住地有十来个坊,即使她要在熟悉的致和坊和青莲坊打听个官员住址,亦需不少功夫。
孙三立见状解释:“江念祖的女儿江雨燕位列五美之首,她将入京的事,早在各书院传得沸沸扬扬,儿郎们都盯着呢。她这一到,住处准保很快传开,马上就会有不少人去送花送礼。”
五美?听到此处的苏容若才想起苏子越曾说过的那句,娶妻当得燕云凤珠仪,难不成这五字各指一个女子?
孙三立瞧她发愣,面有得色地开始八卦:“老大你不晓得,五美中除了江雨燕,其他四个是崔云,谢歌凤,沈天珠,王淑仪。这几个都是士族出生,个个长得国色天香,才华比过太学才俊,是天下男儿心中的仙子。”
苏容若回过神,瞧少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将一张丝帕拍在他脸上:“得消息后给王老面留信,年后上学,我让大勇教你武功。”
“真的?”孙三立大喜,拿起帕子在脸上胡乱擦得两下,挺起胸脯作保证:“老大放心,此事我定然办好。”转身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下午绕着弯去学舞的雀馆和各家店铺放年货,分红包。晚间召集隐庐众人和周尔旦发厌胜钱,回到西厢房内,一张笑脸,便慢慢地沉了下去。
榻上摆着两个包裹,是她给阿诺阿禧准备的年礼,几套上好的丝质内衣,这年代出身好的军人内衣全是丝绸,便于中箭后拨出。还有她亲手在市集淘的西域刀,小巧锋利,她以为他们会喜欢。
如果两月内他们不来,还是将他们的本钱加息尽数归还,就当几人从未认识。他们救过自己,但她不能为了报恩,便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她在隐庐暗下决定时,阿诺和阿禧则在童子营的角斗室里发狠苦练。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两人的身影印在高大的石墙,光影摇动,你进我退。辟辟叭叭的对掌声,打在身体的闷响声,连绵起伏,交织不断。
良久,阿禧跳出圈子,赤裸的上身全是汗珠:“今天到此为止。你这每日打倒三四十人,心里的闷气发出来便好。”
阿诺不接话,只脱下湿透如从水里捞出来的里衣,扔在地上,找到墙跟水壶,咕咕咕地一阵猛喝。
“你这些日子都在为苏小若的事烦心,我也在琢磨,小子是真的不识得那厮?还是真不满当今王法?”阿禧跟过来站在他的身边:“他从来不多管闲事,我看,还是让红狐狸去查查他。”
阿诺用巾子擦去全身汗水,闷闷地投反对票:“他能有事不说与我们,却断不会为了别人对你我撒谎。”
阿禧的脸差点拉成了一条苦瓜:“他若有理,皇上便没理。可要说他没理,又无从反驳。太子殿下和三郎忙着,要不?去找少师,他定能为我俩解惑。”
“年关将近,朝庭事务繁多,等到拜年时,我们瞅着时机,看找谁合适。”阿诺拎起干净里衣往身上套。
阿禧也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衫,似乎自言自语地问:“他小子放出这等狠话,究竟在转什么鬼心眼?”
“你的想法他明确反对,再提到王法,显然是在针对我,要我想清楚,想清楚什么?天理人道大于王法,要我放了那厮?”阿诺皱起眉头看向窗外,道:“他知我性情,若想不通,便不会放人,只是,他,究竟何意?”
窗外,飞雪飘扬,正柔软地将大地封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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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备注:古代一字王是亲王,二字王是郡王,前者级别更高,地位更为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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