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蒙楚,蔹曼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细雨迷离,天地灰青一色。梅妃白衣飘飘,坐在雕栏玉轩中低低地唱歌,四周藤苏杜若垂绕,映着各色名贵,或幽雅或冷香的花。
傅大首领铠甲银枪,标杆般直立在廊柱前,远远地凝视那仿若随时会随风离去的曼妙身形,心如刀割。
她的歌声美如天籁,却悲伤得让他觉得世上所有的花都凋谢,似乎明天永不会再来,眼前唯留天长地久的黑暗和绝望。
这是世上最哀绝的诗,几百年前的女子就这么唱过,她的爱人死了,谁陪着她?每冬每夏,日日夜夜。
她本该是世上最快乐的女子,但他却从来不曾见过她的笑,尽管他从来不敢正视她,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她安静得便如一缕轻烟,她的悲伤如无底的深渊,她清冷淡漠之极,不在意九五至尊的宠爱,也无所谓别人的赞誉讥毁。
光阴荏苒,物华流逝,她熟视无睹。亲生的一对儿女,她亦少有陪伴,女人生育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临到她时,也如常的静默。
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只知道,她进宫六年,和他说过二十七句话,不时恰到好处地,遣漪娘给他和属下一些赏赐。
他听说她是苍山一位高人隐士的女儿,是以,她才如此的超凡脱俗,绝美殊丽,如天上的仙子,降临到人间。
他守卫着她,如守卫着他的信仰。两千多个风露中宵,不知不觉,她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渗出,带着刚强男子隐密至深的誓言: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她去天堂,他追随,她赴地狱,他陪伴。
远处,梅妃抚摸着腕上红豆手链,物是,人已不在。红豆鲜艳晶莹,是阿衡哥哥采下院中那棵树的籽,亲手为她做的。
他说红豆乃是位痴情女子,因丈夫死在边地,哭死原野而化成,于是得名相思子,这手链,如他对她的思念穿成串,无始,亦无终。
阿衡哥哥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她正欢欢喜喜地绣着枕被和嫁衣,欢欢喜喜地等待,做他的新娘。
风冻如霜的寒冬,她在树下坐了整夜,风吹在泪痕交织的脸上,刀割般的痛,但心里的痛胜过那千百倍。
她手中有准备送给他的锋利匕首,她想过如此一刀,了结一切,让她胸口的血,染红他们曾经以心相许的地方。
然,她不要如此去见他,她要将那些夺去他性命和她幸福的人,以及他们的所爱,全部献在他的祭台。
天黑如墨,冷雨若泪,她转回到室内,漪娘小心翼翼地摆上食物:“年年清明你都禁食,眼下有了身孕,少吃一点。”
梅妃在浸着花瓣的水里洗过手,拿起白玉匙,淡声吩咐:“我听说,那对养在禁军的雪豹已经长大,传话下去,骁武府那处,可以开始安排了。”
端起青瓷碗,搅动着雪白浓香的鱼脍羹,微笑:“小六这孩子,可真真是合人心意,我正欲睡觉,她便递来一个好枕头。”
漪娘欣慰地笑着附和:“不愧是自家人,若非她说出那套高深莫测的王法之论,主人信手拈来,哪能既引起士林对狗皇帝的不满,又逼两个小崽子放走郭骥,就老奴看来,阿敏无此见识,莫非她曾得高人指点?”
“天资聪慧的人多,你见得少而已。明日去打听禁军夏日的轮值。”梅妃吩咐完,向着虚空嫣然笑问:“穆那野,你狠恶凶悍,却不知你的小崽子,是猫还是虎?”
花晨月夕,红尘渡口,我顺着流水,撑起扁舟,越过阴阳万重山,将你的亲生骨肉送来你的身边,你可得好生谢我才是。
转眼便是六月,草茂花繁,蜂飞蝶舞,青石铺就的庭院,奇石堆叠成山,山顶有亭翼然。
苏容若坐在亭阁中间,背靠画栏,手执一册帐本:“云裳声名鹤起,订单已排到明年秋后,我让店里先暂停了订货。”
“生意兴隆,好事。”阿禧与她隔案而踞,拍着膝盖乐得半刻,又挑起眉头,不解地问:“为何要停订单?却不多请织女?”
苏容若耐心解释:“物以稀为贵,云裳每日推出的新衣不过五套,这叫限量。再说,扩张太快,管理和资源难以跟上,且容易在业界树敌,这些麻烦我不想要。”
“道理不错,听你的。”阿禧摊开手中图卷,指指点点:“那个,嗯,昭公子派人去西北道考察,选了几个点,全在重镇,靠山野林原不远,方便定期训练,你来看看。”
不料对方却毫无犹豫地拒绝:“我主要制定方略,协调各分部,无关的事,我不需知晓。万一哪日被龙卫府的对手拿住,我怕痛的,说不定会招供出来。”
阿禧手上一顿,抬眼看去,对方也正坦然平静地望着他,映进彼此的那对眸子,清亮如水,俊秀如画。
半晌移开目光,无奈地叹气:“小若,你可真是的,便是连自己,都不肯全信,嘿,这般丑话,也就你说得出口。”
苏容若不以为然地答复:“实话实说而已,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硬汉铁人,也不必假装,让你们有个了解,预先有所准备。”
“马场改建紧锣密鼓,最近你又盘下了花莲,可需要增派人手?”阿禧转开话题,神情从极不自然到不太自然。
“不用,马佳氏很得力,琪娜娜不错,俏丽,单纯,快乐,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小娘子?眼光莫要太高。”苏容若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阿禧拿起盘中一粒果脯堵住她的嘴,视线落在亭外的花树古木,顾左右而言他:“我说,这边若是做得好,陇右道上,我们也开几家。”
“急不得,事要慢慢地做。”苏容若嗯得一声:“去给西门昭说,把崔云陪嫁的商铺里有经验的掌柜要两个,最好是家生子。年老的不易适应,太年轻的也不行。”
在这时空,高门望族的近仆都受过良好培训,知进退,懂礼节,有职业操守,亲人在族内,可靠又好用。
说起这些,她不由得想起前世的员工们,不知他们如何了?特别是那几个得力的部门经理,当时她已和拍卖行联系,准备拿自己的私人收藏当遣散费的。
怔怔地望着少年肩头斜逸而出的一段绿枝,初夏的阳光极好,照在疏密的青绿浓荫,零乱而细碎。
天空依旧,她的心中,不见了眷恋,只剩下惆怅,前世是一个早已失去的梦,直到现在,她才完全接受,再也不能回去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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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葛生蒙楚几句出自诗经,说女子对亡夫的深切思念和至死相随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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