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若坐在轩廊,绞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对皇帝来说,外族入侵,即便割地赔款,大位还在,但若是内部造反,不仅权杖不保,身家性命都可能失去。
兄弟义气,连襟情重,却又哪里比得过屁股下的宝座?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原是即便亲儿,但有一丝怀疑,也必需掐死的生死丛林。
西门康是那边的同盟,还是皇帝的走狗?毕竟,只有搞倒嫡兄父子,他才有机会继承国公之位。
阿禧至今未归,定然跟着西门昭去帮世子抵御西漠军队了,情形如此凶险,他可还能生还?
想到此节的人心中猛然一抽,连忙吩咐大勇去请了空大师为少年的安全祈福:佛菩萨保佑,他能在大战中得以保全。
龙卫府出此变故,靖北王绝不会坐视不管,然而,等他从北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难怪皇上要将他调离洛京。
为的就是不让他在事发时在场,苏容若后知后觉地想。
她要不要赶紧通知阿诺?阿诺知晓,靖北王也便知晓,他们归来,必定会陷入这场血色风波。
依阿诺的性情,若主人的至亲危难时置身事外,他将毕生难安,她若不及时通报,他永远不会原谅她。
何况靖北王一定有自己的信息通道。
皇帝将靖北王支开,无疑有保护他的意思,毕竟,他样貌丑陋对大位没有任何威胁,又是刚刚升起的将星,如此锋利的一柄剑,他舍不得轻易毁去。
何况,龙卫公倒了,西门康的才能不足于同时镇守西漠和依哈边陲,肃王在牵制郭骥,西北边境需要靖北王的威势。
阿诺身为靖北王的侍卫队长,犹如这柄宝剑的剑鞘,皇帝既存心要留下儿子,也必然不会危及阿诺的性命。
她仔仔细细地想得数遍,才深吸口气,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提笔重新给阿诺写信。
信的大意是龙卫公府遭遇突变,让他一定劝住靖北王,万万不能由着性子和皇帝硬碰硬。
狂风来时,唯低头的树才能劫后余生,西门氏的冤屈,只有保全靖北王,将来才有机会洗雪。
将信改得数次,纳什仍未回来。记起沈玄微的眼神,她想了又想,几乎肯定,他的对手,果然是在深宫。
请来谢夫人把情况说完,妇人听罢若晴天霹雳,身子摇摇欲坠:“我这便回家,与夫君和沈府同生共死。”
苏容若扶住她:“我已命人到洛京核实消息,若是属实,你不能回家,护住小公子才是明智之举,他是沈氏第三代唯一的男丁。禁军刚查封,还未来得及审核人员,你得赶紧离开。不然追究起来,你们也走不掉。”
谢夫人到底出生望族,失魂落魄地坐得片刻,便已明白事情始末:“此次大祸,公公怕是早有所料,先是三郎违逆圣意被贬,后是将管家罚回老家,年后让我来此上香拜佛,不得书信不回家,只他们不在,我去哪里?”
她是谢太傅的嫡女,但此情此景,谢太傅为了家族利益,定不敢收留沈氏血脉。
苏容若心中一动:“我前几年来寺庙,未曾见过你,这次怎会突然来大觉寺?”
“以前都去万佛寺。”妇人避开她的眼光,说完便听对方冷冷语意:“你主动对我亲热友好之极,想必是别人的意思吧?”
谢夫人睁大双目,泪水浮在眼眶,将落未落,好一会才低头,轻声答道:“是三郎,他来信让我与你相交。”
好你个沈玄微,这是在算计我。想必沈府在洛京的故友亲朋,皇帝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便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被人利用,她心中堵得难受,却又见不得沈公子小小年纪就被砍头或罚没为奴。沈玄微你行,一眼将我看个透心亮,我服你。
正在郁闷时,纳什回来,说在城外察看两柱香功夫,的确许进不许出,他以军中狼烟联络靖北王府的袍泽,得到的回信是被困府中,不得外行。
老蔡的消息得到证实,谢夫人无力地瘫软座垫,良久,咬牙坐起,向苏容若行大礼致谢。
午后风起,阳光变冷,凉凉地照在影壁,惨淡凄清,如女子苍白的容颜。
苏容若长叹口气,招来苏原叮嘱一阵,道:“谢夫人,再难,也要为小公子活下去。既然沈侍郎放心,我这便将你母子托付给好友。”
送走谢夫人母子及两位近仆,她给老蔡回话,再令纳什火速给阿诺送信,随及与都童商议一番,来不及换装,带着大勇到正在为爱妻念经的便宜阿爹房间外,恭恭敬敬地行过三拜大礼,才直奔洛京而去。
进得城里,发现行人稀少,商铺酒楼尽皆打烊,街道两侧十米一岗,百米一哨,气氛肃杀而冷凝。
偶有半声婴孩啼哭,也立即变成呜咽,象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几盏灯笼在屋檐下摇晃,灯火暗淡,寒风中衬着满城寂静,如鬼火闪烁。
她绕弯到达骁武公府,府外戒备森严,侍卫林立,好容易将穆那冲约出,拉到墙角背风处,开口便问:“皇上将如何处置龙卫府?”
穆那冲脸色发白,语音微颤:“估摸着和沈府一样,男丁斩,女眷年长者除安怡公主外,全部入掖庭,年轻的充着官妓。”
他其实到现在还有些不信,和颜悦色的阿舅,会对亲人如此绝情。但,阿娘去宫中求情,皇帝的面也不曾见到。
据说是对龙卫公的背叛痛心疾首,病倒在嬉月宫中,连太后也不知他究竟如何。
这是断绝了任何人为西门氏和沈府说话。少年嘴唇哆嗦片刻,才问:“你,找我何事?”
苏容若附在他耳旁说得一通悄悄话,最后低声补充:“算我求你,你我从此两清。”
穆那冲沉默,盯着府门那对石雕金猊发了会呆,自言自语:“嚣张霸道,有仇必报的穆那混货,竟为了西门氏,与悦来小伙计共谋,鬼才信吧?”
摔了摔空落落的大袖,挺直胸膛,咬着嘴唇将话从牙缝挤出:“苏小六,你小子有种敢干,老子我便有胆跟。”
苏容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到花莲,老蔡和周尔旦已等在那里,她下达完命令,待他们离去,回到隐庐,将一个小小锦囊交给大勇。
然后躺在床上,将计划仔仔细细地梳理了好几次,才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三更时悄悄起床,对镜梳妆半晌,换上周尔旦带来的葛衣芒鞋,接过老蔡递上的木盒,出院便见周先偻佝的身影。
她点点头,老人拉起装满空桶的大车,她在后面推着,踏着地上悠长暗淡的投影,缓缓地向刑部大牢走去。
长街空旷无人,除了直立持矛半醒半睡的哨卫,空气都似被冻住。弯月高挂天幕,形如钩,红如血,象是收割过太多人命的镰刀。
苏容若俯下身体推车,听车轮辗过石板的声音,心里莫名想到:正是夜色最深的时辰,传说中的鬼怪,便是在此时活动。
前方,青白色的薄雾之后,影影绰绰,鬼魅一般耸立的,便是刑部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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