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整整衣冠,双膝跪地,行伏拜礼:“陛下,臣幼读圣贤,少受庭训,历经两朝,侍君三代,谨守常度,以结草之忠,”
“少师,有话直说。”皇帝瞧着天色渐暗,冷风渐起,神情不耐地催促。
少师苍老的哀声如杜鹃泣血:“大国者,天下之牡,含德之厚,上善若水。如今,西门沈氏两府,血迹未干,民已有惧,倘若再妄起风波,必致人心不宁,山河动摇。”
“妄起风波?天下不宁?”皇帝怒视老者,字字如刀:“少师,太子为逆贼力辩,朕宽宏大量,许他复出,他却辜负朕意,行事疏忽,以致祭品被人投毒,依你之意,朕不闻不问,乖乖咽了,新君上任,国祚方安?”
这番诛心之言,听得众人大惊失色,饱学之士,更忍不住两股颤颤:皇帝默许甚至授意,诬告和攻击皇嗣的往事,历朝历代都有,眼前莫非也?
皇帝一意建立宏图伟业,不思安邦抚民,不惜指鹿为马,残害忠良,诬陷太子,少师更是如此思量。
自知多说无益,便睁圆双目,毫无畏惧地与皇帝对视:“老臣为少师二十余载,愿以颈上人头担保,太子所行所想,无不是上为社稷,下慰臣民,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可示天地。”
他慢慢地站直身体,手指苍天,悲恸呼喊:“苍天为证,若太子德行足以托负这万里江山,我,血溅祭旗,天,四月飘雪。”
说罢,猛的一头撞向社稷坛。
禁军离他尚远,来不及阻拦,只听砰的一声大响,老者雪白的头颅,鲜血如花般盛开,瞬间有如灵性窜起,飞溅在两人多高的祭旗。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凄厉惨烈却无比诡异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地。
皇帝也愣得半刻,转眼间血气上涌,拨出身侧侍卫腰剑,厉声喝道:“他,他这是什么?寻死?逼宫?造反?你,你们,还有谁来?”
全场寂静,人人低眉无语,日隐风起,祭旗在风中哗哗直响。皇帝冷森森的目光,流过一众噤若寒蝉的勋贵权臣,扔下长剑,大踏步地走向舆车。
赫连迦祯跌跌撞撞地追上前去,欲拉皇帝的衣袖:“阿爹,我求求你,大兄冤枉,他冤枉。”
皇帝转过身,一脚踹在他腿上:“竖子,你懂个屁,滚。”年少的皇子被踹得摔倒在地,满面泪痕,仰天悲号:“大兄。”
似与他的凄恻悲痛相应,苍天更暗,云层聚起,白雪,一片一片,缓缓地飘落下来。
天空开始飞雪之际,琪娜娜正烦躁地揪着头发,在燕园的花厅来回走动:“我,我为何?为何如此蠢笨,偏要回高句过年去?”
她在高句听闻龙卫府惊变,快马加鞭地赶回洛京,谁料阿禧杳无音讯,连苏容若也不知去了何处。
江雨燕坐在南窗煮茶,梨花斜在檐下,开得艳丽而凄美,她理解少女的心情,只温言细语地安慰:“即便你不回国,也未必有用,小若交待的事,办好就行。”
“可,我心里堵得难受。”琪娜娜一屁股坐在美女身侧,恳求道:“燕姐,快给我说说,小若叫你办的是何事?”
他要自己安顿好谢氏母子,不得用寻血犬找阿禧,却给出联络暗号,让四爷爷派出十多位精明强干的武士,到西北去为新的龙卫公效力,他到底要做什么?
江雨燕微笑以答:“小若说过,此事你我不得互相通气。”
每季遣春娘送衣服给珠花楼的莺莺燕燕时,带给妈妈桑大笔财资,当是为了保护云姐。
但,他为何让自己在老家崇州大量购进粮食呢?
“小若定然是怕万一出事你扛不住,当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却不同,铁骨铮”
琪娜娜豪迈地拍着胸膛,忽见天色陡变,目惊口呆片刻,叫:“什么鬼天气?四月,竟下雪了,燕姐,快看。”
江雨燕将目光转向窗外,也吃得一惊,秀眉紧蹙,喃喃:“四月飞雪,必有奇冤,按例,皇帝,当下罪已诏。”
琪娜娜扁着小嘴:“下个狗屁的诏,奇冤,龙卫公府便。”江雨燕连忙打断她:“噤声,你要给高句惹事么?”
琪娜娜刚闭上嘴,仆人来报,孙小郎门外求见。
孙三立失魂落魄地进屋,将发生在社稷坛的事讲得一遍:“燕姐,你阿爹是主审,你看,能不能做点事?太子光明磊落,他决不可能。”
自古以来,皇帝若不能俯首抑意,听从拂逆劝谏,天下危矣。
江雨燕无奈地摇头:“太子德名彰显,深得人心,却与皇帝政见相左,皇帝怕早起废黜之意,我爹,即便与肃王无关,亦会揣摩上意。”
老大说得真对,人一长大,天就黑了。孙三立哭丧着脸:“王相称病闭门不出,崔大尉被训斥,连我阿伯都说要与谢太傅一起参太子。”
“参太子?以何罪名?”江雨燕吃惊地问。孙三立苦恼地答:“好象是说自先皇立世嫡皇孙,太子即盗福威,悖戾犯上。”
江雨燕沉吟片刻,摇头:“先帝曾赞太子恭俭仁孝,你伯父他们,是旨在提醒皇帝,太子乃先帝所立,要他谨慎处置。只,这份苦心,怕是用处不大。”
少年哀叹一声,呆望着外间落雪纷纷的世界,心中迷茫而空旷,仿佛有什么过去了,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龙卫公府和沈府覆灭三个多月后,天下再次震动:少师血染祭旗,洛京四月飘雪,太子自尽以证清白。
苏容若原本就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东宫覆灭,靖北王失去了最后的屏障,阿诺他,会有何等遭遇?
世事如风,捉摸不定,她不能掌控丝毫。南国的天那么的蓝,日光,那么的亮,她却似乎活在无尽的黑暗,寒风凛凛而来。
她白日里时时坐立不安,夜夜转辗难眠,常有哭泣的冲动,泪却流不出来,象无边的苦海,被封冻在心的深处。
生命的终极是苦,你需慢慢参悟,她想起了空的开示,他说乱世将至,她曾报有怀疑,如今看来,终是逃不掉了。
存在便是难过,难过得想停止思索,难过得想把一切忘记,可忘记,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她于是更加频繁地出门转悠,似乎只要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她就能真的可以,从此快乐。
这日行到一个叫木兰轩的绣坊,盯着店前的招牌看得半晌,道:“我喜欢此处的绣品,及笄的礼服,就由她们绣吧。”
进得坊内,诸多样板中找不出中意的花色,便向掌柜的妇人要来纸笔细细勾勒,一个时辰后,图案初现。
潘氏旁边看着微笑:“人家的衣服上,都绣联珠和团花,你却以枝叶藤蔓点缀,倒也别致,不知填色以后如何?”
苏容若搁下画笔,转动手腕:“我想用茶花衬以石竹,晕色是个细致活,需得慢慢做来,今日,便到此为止。”
郎君说她狡黠,要万万当心。这月余相处,实没发现她有特别之处,潘氏瞧着眼前清丽至极的脸蛋,疑窦丛生:她,怎值郎君如此防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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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本文中先帝和沈相互相征服的故事,借鉴了历史上的萨迦班智达和忽必烈的故事。
2,太子仁慈温雅的人设,参照的是明太子朱标,两人都有一个残暴嗜血的亲爹,结局却随了晋太子申生,后者因其父宠妃骊姬的设计而选择自杀。
3,少师的行为取材于唐史,武则天的四子李旦被人告发,说他有异谋,酷吏来俊臣前去调查,太常乐安藏自剖其胸来证明皇子的清白,此忠心护主的行为感动了女皇,令人医好他且说自己错怪了儿子,李旦由此躲过一劫。
有兴趣的亲们可以自己查证这几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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