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苏容若想出主意,男人突然靠近,一把撕下她染血的外衣,白花花的肩膀露出来,苏容若知他意图,吓得大叫:“等等,等麻药到时再拨。”
男子却置若罔闻,伸手便将箭尖折断,随及按住她的肩膀快速一抽,引得她嘶声痛叫,F打头的脏字冲口而出。
男人将手中揉碎的植物敷在她的肩上,一阵清凉袭来,疼痛顿时消散,原来他刚才是找草药去了。
苏容若明白过来,依在草棚只是不语。
男人再度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行到不远处的溪边,用树叶包着泉水喂她,然后,竟将她搬到怀里,靠在自己胸前。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杂着树叶的清浅味,倒不难闻,但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此靠近,苏容若立即不舒服起来。
男子查觉到她的抗拒,默默退开,坐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捧起脑袋,似乎在很努力地思考。
苏容若也不理他,闭上眼睛,慢慢地调息,想先恢复体力再说。当静下心时,她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野花香味。
不记得谁说过:每一朵花的绽放,都要经历成百上千次的严寒。她逃出了苏宅,却被人一箭误射,果然是自由都有代价么?
良久,砰砰的声响激得她睁开眼睛,却见男人不断地对着大树击掌,浑厚刚猛的力量,将几人合抱的树干震动得枝叶摇晃。
早已安歇的群鸟,也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棱棱乱飞。
这一幕将苏容若看得张口结舌:他是疯了么?武功甚高,却似乎不能与人交流,是长住森林之故?还是心智不全?看他行事,懵懵懂懂似幼子,恍恍惚惚如梦游,纳什他们过来,当如何对付?
思量半天无解,但听男人低声质问“为何?为何?你为何?”声音深沉,破碎,暗哑,包含着无限的愤怒,痛苦,不解和绝望。
是被心爱之人欺骗?被信任之人背叛?苏容若不敢妄动,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停地击掌低问,不停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那无法摧折的参天大树。
月上中天,如雪似霜的光华透过树荫泻下,滟滟一色,纤尘不染,重重叠叠的树影,却昏乱而暗淡。
那人激愤良久,终于精疲力竭,轰然倒地,身体绷成弓形,喘息粗重而急促,如绝境中的困兽犹斗,数度挣扎着起身,最终又摇晃着跌下。
苏容若瞧在眼里,先是觉得好笑,后却倍感心酸:天地为炉,众生为碳,谁在世间,不曾经被苦苦煎熬?
这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
她长叹口气,轻轻地哼起支小调,是前世去西藏时听过的一曲度母祈请文,当时觉得旋律简单优美,便跟别人学了下来。
度母,在藏族人的信仰里,和汉地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大慈大悲,可消除一切烦恼和痛苦。
在那智识深广天空下,汇集诸佛无量慈悲心,珍爱无边众生如双眸,救苦救难度母足下我顶礼,嗡达咧,都达咧,都咧索哈。
柔美婉转的歌声,悠远而空灵,不绝如缕,携带着诸佛菩萨对人世苦难的悲悯,拂过生死大海,牵起今生来世,穿越此岸和彼岸。
咒语果然有浸润人心的力量。渐渐地,那人的身体放松,呈大字状摊开在地上,呼吸变得平稳,仿佛沐浴月色,又仿佛被一只温柔大能之手抚慰。
歌声一遍一遍,袅袅娜娜,余音绕林,良久方歇。
男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行到她的跟前,单腿跪下,握住她的手腕,喃喃呓语:“容若,我定要活着。”
话音落,人也随着倒下。苏容若听罢如五雷轰顶,抖了半晌不敢碰他,生怕自己听错了,又怕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好容易才鼓足全部勇气,拔开他的长发乱须,明媚月光之下,熟悉的山棱般的额头和鼻梁,深陷的眼眶,坚毅的唇线和脸庞。
阿诺。她颤栗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封冻良久的泪,无声地流淌。男子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睡容安然,宛如慈母怀中的稚子。
过得盏茶功夫,苏容若才止住泪水,想将他的头搬上自己的膝盖,然她左肩伤痛,右腕被他握住死死不放,她僵坐着,脑里全是疑问。
他怎会变成这个模样?他如何来到此处?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同伴去了哪里?直到倒下那一瞬,他似乎也没有真正地认出她来。
他叫出她的名字,更像是被她的歌声触动,忆起了心底深藏的念想,或人生的牵挂和支撑所在。
夜风如水,泪痕灼热。苏容若但觉脑袋炸裂般地胀痛,伤口如火在灸,一颗心却如迷雾中花,不能分明,不可言说,千回百转,似乎欢喜,似乎悲伤。
她闭了闭眼,深深地呼吸,终于从怀中摸出哨子,用力地吹了下去。
绿罗绣裙的美丽女子,坐在破败的树棚前,半拥着一个邋遢如野人般男子的头颈,脸色雪白,双目垂泪,左肩斑斑血迹,神情温柔而哀痛。
纳什等人赶到时,瞧着月色下这一幕,无不大惊失色,当得知这男人竟是阿诺时,又不禁愣怔当地。
好容易回过神的众人见过女君,开始伐木做担架。苏容若在沉睡的男子耳边道:“阿诺你放手,我痛。”他曾说过,他纵在梦里,也极为警觉。
阿诺却不理睬,苏容若探他滚烫的额头,承诺:“我不离开你。”等得片刻,才见他眼珠飞快地转动,指头放松,却依然圈住她的手腕不肯放。
他似乎被人下了药,她忧心不已:他是被救?越狱?或被故意放出?如是前者,救他的人为何放他乱跑?他如今是朝庭钦犯,她需得更隐藏才好。
在她纷乱心绪中,纳什等做成担架,将阿诺置放其上,一行人踏着月色,凌晨时分才到达目的地。
考虑到汤轩从未和陶叔等人交道,她派他去城里请大夫,苏原兄妹在厨房忙碌,纳什则寸步不离地照料他的主人。
苏容若收拾好伤口,为方便阿诺认出,她换回男装,还未出门,便听到隔壁几声大响,赶去却见阿诺坐在榻上,双拳紧握,防范而警惕地盯着纳什。
纳什摔倒在地,湿巾,小刀,水盆等四处散洒,见她过来,低声解释:“我欲为他剃须,他却。”
他连部下也不认得了,却依旧在熟睡中不让利器近身。苏容若低头想得两息,取出一只陶埙,悠悠咽咽地吹。
梦幻曲,忧伤如流星划过,温柔如微风拂面,她曾在隐庐时吹过。据说人类对声音最是敏感,他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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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处的度母祈请文并非原版,是将文殊祈请文与观音祈请文的句子,以及度母咒汇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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