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逢对手 1

  穆那冲转出毓秀宫,照例觉得脊背渗出一阵阵的冷意,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艳绝天下的深宫宠妃,他都很害怕。

  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中似乎总透着阴寒之气,让她像是从天上降落的幽灵,又像是来自地狱的精怪。

  这些日子他想清楚了一件事:阿爹和龙卫府的不幸,全源于这座他从小便熟悉的皇宫,天底下看似最庄严辉煌,实则最黑暗肮脏的地方。

  他觉得他有必要重新认识它,以及,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

  火灾后各宫各部或整修或搬迁,他借阿娘的名义送礼,基本把各处的情形弄清了大概,唯有这梅妃,看似最单纯,却最让他摸不着头脑。

  冷如冰霜的隐士之女,和四族三公及朝臣全无关系,却宠冠后宫十余年,育有一双子女也不甚关心,没有为小皇子争诸位的行动。

  她似乎离群索居,远离权利,对任何人甚至皇帝都极冷淡,迷雾般的女人。但,乱局却偏偏发生在她入宫以后。

  按理她也是雪豹案的受害者,虽说三司因沈玄微的被贬不敢重启案件,但若她有一丝暗示,总会有人为了升迁冒险去查。

  穆那冲心思重重地行在宫苑殿阁,柳径玉阶之间,突然想起毫无踪迹的苏容若,小子也是个不可琢磨的。

  于是他遣人去约孙三立喝酒,都说酒后吐真言,也许能从他那处套出点信息。

  清脆的笑声传来,宫女们在假山旁投壶斗草。大火才熄,死者尸骨未寒,接着便是岁月静好,一派升平景象。

  真好,真他娘的好。他冷笑片刻,去到和硕宫向太后请安,陪外祖母说过半晌话,方走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街行得盏杯功夫,最后进到一家胡人酒肆。

  孙三立正立在墙边打量一幅重色晕染,衣带翩然的西域飞天图,见到穆那冲便抱拳行礼:“穆那公子英姿依旧,小可这厢有礼。”

  穆那冲还礼落座,等胡姬上酒后,貌似闲谈地开口:“点的龙膏酒,你看,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孙小郎不妨多饮几杯。”

  自从与婉儿订亲,他与苏容若往来频繁,中间皆是通过孙三立传递消息,是以俩人虽未深交,面上也说得上友好。

  “以前听说西域酒肆以劲歌热舞娱乐宾客,是我汉家酒馆缺少的特色,今日蒙公子相邀,特意早来,在厅里看了看,倒真是有趣。”

  孙三立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套话加假话,他以前当混世魔王时,帮大勇接待金瞳使者时,都常到胡人酒肆宴饮。

  士族子弟都他娘的装。穆那冲暗诽:同为男人,除去赫连十三那种不解风情的木头,谁不曾悄悄跑到胡人酒肆看舞?然后在暗夜回味美艳胡女那火辣妖娆的身段,雪白半裸的胸脯。

  这小子狡猾,行事八面玲珑,能精准地把握苏小六的意图,礼节上无可挑剔,态度上不咸不淡。

  想到此节的穆那冲不由皱起眉头:这仿佛是苏宅对他定的基调,可,同为公府女婿,苏氏对拓跋宕却不错,难不成,因为自己以前名声不好?

  苏宅这两年流年不顺,先是老夫人生病,苏子安颠狂,后来谷敏病故,苏小六离家出走,好好的一家人,竟有衰败离散之像。

  苏晴雪带夫君和儿子回娘家尽孝,很受欢迎,轮到他和婉儿,老夫人和杨氏却避而不见,岳父的态度也很疏离,以致后来,婉儿说回去别扭,除开年节,连长辈的生日也只送礼了事。

  思来想去不明白,摇摇头,示意胡姬上酒:“太学要在瑶山玉彩为灾民筹集善款,想必去的人不少,孙小郎可去?”

  “朝庭救灾济困,小可身为太学学子,于情于理,岂能不去?”孙三立的答复,和他的神情一样正义,挑不出毛病。

  穆那冲目中浮起几许思念:“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你可知小六去得何处?久不相见,婉儿与我很是惦记。”

  他这番话出自真心,婉儿与苏容若要好,而他,则希望小舅子能帮他改善与苏宅的关系,婉儿说家里忙乱时,小六稳得住,办事牢,他俩的婚礼便是他和谷敏一手操办。

  婉儿还说小六在家最受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这样一个拎得清,办事利落的小子,他以前怎么就看走了眼?一心只想逗他玩,欺负他,戏弄他?

  穆那冲对此后悔过很长时间,直到苏容若来找他,说出合力救西门晟的计划时,他又觉得:小子竟是个做大事的料。

  当时洛京人心惶惶,多数官员还在震惊,他便能抛开情绪,冷静缜密地安排,果断扮成最不引人注意的贱民,行那李代桃僵之事,再约他这个素来和西门昭作对的小混帐,明目张胆地将人送出。

  穆那冲极聪明,自知这种主意他也想得出来,但如此迅速地稳住心神,毫无犹豫地出手,他却做不到,要知道,那可是在事发的当晚。

  狗东西向来奸滑自私且胆小,行事但求不出差错,不惹事非,居然也有这种捅破天的违逆之举。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在他宁肯跳楼也不当自己奴儿的那一天,他就该想到,那人骨子里是个烈的,不怕死。

  “老大是你的小舅子,我如何得知他在何处?正想向你打听呢。”孙三立有些苦恼,说的也是实话,他问过大勇,却只得到保密是为你好的回答。

  老大离开洛京时不曾忘记他,给他留下不少费用,并让大勇和吉泰认真地教他武功,为此,他半是欣喜半是郁闷:老大不在的日子很无趣。

  谁料半年后汤轩转来老大口信,让他去伯父的廷尉司历练,并协助老蔡暗查春祭投毒一案,他当时紧张兴奋得几夜未眠。

  但他的话落在穆那冲耳里,却变成了推托之词,少年身子往后一仰,道:“听说廷尉司被烧去小半,文档损毁不少,不知阿舅要如何惩治你大父,你们,是否想过?”

  他有求于人,只差点没说出我的长公主阿娘可为你家求情的话,偏偏对方不领情,摆出一副我人矮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模样。

  “穆那公子的关切,小可全族谢了。只,嬉月宫和国库都被烧成平地,王相惊弦雁避,七皇子和太尉顶缸,各司各部全在推诿和甩锅,皇上怕是没心情管我廷尉司呢。”

  瞧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穆那冲心中暗骂滑头,面上却点头干笑:“说得有理,长进不少,可喜可贺,我琢磨着吧。”

  身体靠近孙三立,问:“你要去你伯父的廷尉司历练,随时可去,为何不先去禁军呢?”

  他是对破案感兴趣,还是对某一件案子感兴趣?这两者对别人来说可能并无不同,但对小爷我来说,却是天差地别。

  穆那冲摸着下颌,静等答案,想看对方于自己究竟是敌,还是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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