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爱别离

  正当苏容若怅然之际,阿诺绕过槿篱山石,廓栏小桥,径直到她跟前,一反常态地不与近仆招呼,弯腰径直将她抱回和鸣楼。

  “今日怎会早早到家?”作妻子的些许好奇,正值午后,春日的阳光照在他棕色的长发,淡金浅黄,若有若无,丝丝缕缕都散发出暖意。

  当丈夫的垂下眼帘,低声答道:“无事便回了。”一手搂着她,另一手却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摸来摸去。

  苏容若拧起夫君的耳朵,大发雌威:“当我今日才识得你,快说。”阿诺将下颌在她的发间和脸上磨蹭,却依旧不语。

  昨晚下雨,窗外白石铺成的路上还残留着湿意,如他此时的心情。

  “你知道婉儿的事了?”爱妻将话说开,阿诺终于点头:夷川来信提到他代表靖王府参加丧礼,说穆那公子的夫人因生育而亡。

  读完信他在军营呆坐良久,克死阿娘,是他心里多年的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听到婉儿死讯,便想起怀孕的爱妻,内心说不出地忐忑。

  沉默,室内只有两人的心跳和呼吸,良久,才响起男子低哑不定,微微颤栗的声音:“要不,还是开一副药?”

  爱故生忧,爱故生怖。苏容若听罢,忍不住暗叹:他曾随那柄剑纵横漠北绝地,百战百胜,却因爱而畏惧,畏惧得想要杀子。

  心中五味呈杂,分不清是酸楚还是感动,伸臂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我身体好,有倩娘在,不怕的,这是我们的孩儿,我舍不得。”

  何况,她发过誓,手上绝不沾人血,更别提骨肉相连的亲生儿女。

  阿诺不答,只直直地望着她,眼里难以表述的情感,让她不禁凄凉,哽咽:“我若死了,你一定要活着,想我半年,再找个好女人成亲。”

  “不许你说死。”阿诺听得全身的血都冻结起来,双手扣在她的腰间,将双唇覆盖到她的唇上,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都倾注进她的生命。

  苏容若闭上双眼,回应着丈夫的痛与爱,忧与惧,缠绵半晌,推开他:“你回来那时,我还在想,那柄剑会被遣到何处呢?”

  “估摸如你我所料,是去西北。”男子翡碧色的眼眸幽幽闪动:东亭先生在秘信中说,那边快出事了。

  快是多久?他从未有过地,祈愿上苍佑护西门康能活得久一些,如此,等到容容生产之后,他便可以带着她和孩子随行。

  然而老天,常常不遂人愿。

  才过两月,宫中内侍在禁军和夷川等人的护卫下,八百里加急地来到吉安驻军,宣读圣旨,几人一番商议后,阿诺带着夷川回到简园。

  才到槿篱外门,便见爱妻半踏长裾,在庭中款款而行,边走边抚着腹部,与宝宝说悄悄话:“小鱼你又在游泳么?今天吐出多少泡泡呢。”

  自从她将那首“我愿是激流”的诗背出,阿诺便说他是她的鱼儿,他的长子自然就被叫着小鱼。

  苏容若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夫君身著铠甲,神情肃然,后面还跟着个身形剽悍的陌生军人,心里一沉:分离的时候,终究到了。

  夫妻俩对望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哀伤和不舍,正当黄昏,晚霞满天,斜阳的余晖照在身边的芭蕉林,那鲜嫩欲滴的茂密绿叶,竟生出一股子透心底的凉意。

  “夷川见过夫人。”还是侍卫长先行礼,苏容若转过两弯盈盈秋波,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敛衽回礼。

  闻讯而来的纳什带走顶头上司,阿诺揽着爱妻行到和鸣楼,满目歉疚:“龙卫军内哗变,同室操戈,西门康遇刺身亡,我,只有半个时辰。”

  苏容若尽力稳住情绪,有条不紊地将重要的物什,一件件地交待给夫君。

  “这是联络都童和大鹰的信物,暗号你都知道,军粮不足时,遣人拿我的划押到云梦泽燕子坞找崔云,她和燕姐替我收购了三百万担粮食和五十万担肉干,岷州的战车和医药制造坊,与苏原接洽便好,还有”

  阿诺不等她说完,便封住了她的未尽之言,柔和夕光从半开的西窗照在她的脸上,玉雪雕成的容颜上柔情无限,那是他毕生梦里的渴望。

  “容容,娘子,等到重逢,再讲给我听。”一滴泪水,从他长长的眼睫渗出,顺着他英挺刚毅的脸庞滑下。

  忽然觉得自己便如一个稚童,在母亲的怀中寻找抚慰和力量,他自出生便没有阿娘,若是她在,也会这般疼他,处处为他周全谋划的吧?

  薄薄的夏衫勾画出挺秀圆莹的形状,他亲吻着那爱的源泉:“我让夷川留在简园,等你月子结束,他负责带你到西北。”

  承风,夷川,纳什都是先太子领回宫的孤儿,与他一道长大,忠诚主人是他们骨子里的信念。

  三人中承风武功最高,但性子孤僻,纳什刚直,唯有夷川善于应变。他十五岁组建亲卫队时,夷川便是卫队头领,有他护卫她,他才放心。

  女子纤细柔白的手指抠着他的冷硬铠甲:“你放心地去,不过半年,我带着小鱼来找你,到时你可别不认我们。”

  嘴里开着玩笑,眼里却漫起水雾:他们要面对的是骄兵悍将的内斗,若西漠或伊哈再闻讯异动,内乱加外敌入侵,真真是险恶已极。

  阿诺听着爱侣的心跳,无尽哀伤:他早就知道,自已的路万难万死,挣扎过要将她推出,却没能抵抗住她的深情,以及,自己对她的渴望。

  也许这一去,他真的就埋骨黄沙,真的就会让他想生生世世守护的她,孤独悲伤地,活在这个混乱荒唐的世界。

  千怜万爱在心底冲撞,却如旧的缄默,亲吻与爱抚如杏花春雨般绵长,她海棠红色的罗衫飘落,手指抓握着他的发,哀艳的低吟,在屋中盘旋。

  一只蝴蝶飞进,张合着翅膀歇在他的铠甲,他的发间有松柏的清味,哗的一声,冷硬沉重的甲胄落地,它惊飞而起。

  风从河里吹来,带起几瓣花香,拂落在两人的肌肤,他与她道别,在生死之门,以最原始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留在她的生命。

  如鱼潜深水,如鹰在长空,她是他浩瀚无垠的天地,他可以在其中自由地游弋飞翔。而她,缠绕着他,无论何处,何时,何种方式,如影随形。

  一声惊雷,闪电划过,大雨滂沱而下,他多么希望,时光在此驻停,永不流逝。

  然,“头儿”,纳什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天雷地火之间,他在沉默中爆发,在沉默中为她穿上衣衫,在沉默中紧紧地搂抱住她,他抱得如此的紧,紧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从枕边拿起一个镶嵌金边的玉佩,挂上夫君的脖子:“假如,我生孩儿出了意外,你摔开此玉,里面有我的遗言,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他久久无语,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唯一句再次重复:“我在西北等你。”终于一狠心,松开手,穿上铠甲,深深地看她一眼,仿佛这一眼,要看尽她千年万世。

  然后,转身开门,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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