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若立在轩台,疑心顿起:小鱼出生第三天她便写信给阿诺,说满月后将随夷川启程,按时间算来,易望动身时,她的信还未抵达西北。
转头将儿子交给倩娘,双眸盯着渐行渐近的人,他们的神情暗沉而悲切,她突然间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脸色也变得惨白如雪。
直着眼神看来客绕过芭蕉园,穿过含光阁外的游廊,出了兰圃,上得轩楼,在她面前停下,沉默无语。
庭园的花似乎凋零了一秋又一秋,易望行完礼,取出怀中丝帕,里面半块玉佩镶着金边,上面血迹,已凝成碧色。
“庆义临川两王反,肃王约诸王会盟,暗中却与承王中途设伏,中郎将护送殿下东行至……..”
肃王与承王联手,暗中设伏?世界突然失声,易望的嘴在一张一合,苏容若却听不见了。
天地在瞬间变得昏暗,似乎无数利刃同时扎进她的心脏,剧烈的痛楚化成咸腥味从嘴里烟花般绽出,她却没有眼泪,脑子也出奇地清醒。
她伸出双手,虚弱颤抖得如风中之叶,将那玉佩紧紧握住,贴在自己胸口:玉碎人亡,这是他贴胸带的信物,必有什么穿心而过。
虚无飘渺的天际,箫声响起,忘川花落,她知道灵魂永不消散,但从此,他与她,将永不相见。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一世高楼坠落,孤苦无依,曾经以为,这一生将春色醉烟,与那人蜜怜痴爱,恩深情长。
一千五百年的时光交错啊,为了你,我来到这里。
她抬眼仰望苍天,满目漆黑,觉悟者在谆谆教导,众神在冷笑:这便是世间真相,人在爱欲,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受,无有代者。
永无止境的黑暗和漫漫长路,你且踽踽前行。
寒冷彻骨,她用累世的生命之火也无法抵御,人间一世又一世,她注定将失去所有,两手空空,什么也留不住。
易望递过两页薄薄的纸,一张他亲画的她的小像,一张他未完成的手书:容容吾爱,见信如晤,今值汝芳辰,思卿何极。
“多谢少佐。”指甲在掌心抠出血洞,面上却毫无表情,转身一步拖着一步地行到寝室,倒在床榻,人事不知。
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物是人非,她抱着夫君的骨灰盒呕血不止,倩娘则抱着她,痛哭流泪:“主人,求求你节哀顺变,为了小鱼,你要珍重。”
忆起前世自己死后遭遇的冰冻火炙,以及雷电猛兽的追逐,苏容若遣陶叔到寺庙为阿诺做四十九日法事,重新昏睡。
隔日那三人再次求见,夷川双膝跪倒,焦急得几尽泪下:“末将受托护卫夫人,本应长随左右,但殿下伤重,西北危在旦夕,我。”
虽然阿诺是他的上司,但那柄剑才是所有人的寄托,他也受了重伤,阿诺必是因护他而死。
苏容若麻衣重孝,脸色木然,却也理解他的难处,淡淡答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将军可以随时离开。”
“不安顿好夫人,末将岂能离开?”夷川坚持不起:到底,她是殿下名正言顺的妻。
简园已售出,买主计划下月搬迁,她和小鱼有诸多选择,但心力交瘁的人,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接触任何事。
“不如到我将军府。”崔氏脸上隐隐愧意,但,徐萱成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又在脑海,为了女儿幸福和徐氏宗庙的兴盛,她实在,顾不得了。
日影无声,斜斜地照着易望温文尔雅的脸,半明半暗:“末将有处小院,青山绿水,很是清静,夫人若不嫌,可租用些时日。”
眼前枯萎的容颜,曾如绚目昙花一般在月下盛开,他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
苏容若终于默然点头,易望禁住地叹服:她果真如此,东亭先生,洞察人心的本领让人叫绝。
再几日,苏容若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状如女鬼,游荡在简园各处。
沉香树下,她亲手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砸开玉佩,镶金缝里掉出卷得细细的纸片,那是给阿诺的绝命信,她怕难产意外而准备的遗书。
信中说她乃千年后的游魂,飘荡到这时空只是为了与他相遇,如今她已经远离,要他好好地活着,行愿行之事,爱想爱之人。
她同时列上各处产业的地址和联络信息,说若有一天,靖北王飞鸟尽毁弓箭时,这些可作为他穷途末路的退避之所。
他终是没来得及看到它,她烧去纸条,冰冷的唇,将那碎玉吻了又吻,和着阿诺的骨灰盒,以及仅存的衣物一道埋掉,白色玉石雕成的墓碑,空无一字。
名字,有什么要紧?这世界最终除了她记得他,还会有谁?也许连她,在很多年以后,也将他的音容遗忘。
刺目的秋阳从泛黄的浓密枝叶漏下,在这里,他曾无数次地拥抱亲吻过她,他说,容容,我爱你,地老天荒。
她最后看得一眼,转头离去,写信给苏远熹,说要独自住一段时间,遣派陈婆将信送走,她素来特立独行,苏宅定然不会多想。
午后云淡,微茫点点,苏容若抱起小鱼,被倩娘搀扶坐进马车,车轮转动的瞬间,她闭上了眼帘。
崔氏立在槿木篱边看远去的车马,往事如风,吹得她的鼻头隐隐发酸:我七年为质,她却要被终身囚禁,她的孩儿,永远见不到自己的阿爹了。
苏容若这厢,因连续几日夜夜无眠,上车便沉沉睡去,倩娘情绪低落,抱着小鱼也不由渴睡,不久,一只手从车门悄无声息地伸进,点了两人的睡穴。
秋空朗晴,江山如画,群鸟竟飞,夹道成排的树林,叶色鲜艳明丽,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泽。
不知不觉间,夕阳满天,夷川骑在马上,看农人暮归,听渔舟唱晚。
是的,这安宁平和的天下,才是先太子和殿下想要的,为了万千百姓,殿下绝不能再如皇帝那般,为美色迷惑,以致祸乱迭起,生灵涂炭。
人影晃动,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毫无预兆地从路边闪出,挥刀便杀,侍卫长带众武士举剑相迎,刺格挡挑,战成一团。
苏容若乘坐那辆车的马夫,突然打鞭狂奔,易望从一开始便闪身路旁,见此情景,立即追踪而去。
夷川却被几个高手死死缠住,等他终于打败对手,顺着车痕追到山坡,却见易望孤身一人立在高崖,正望着脚下深渊出神。
侍卫长眼光扫过,眼前发黑,几欲晕倒:百丈下荫荫树木如蛰伏的暗兽,几片白色衣角挂在树梢,随风微微摇晃。
“我操你王氏八代祖宗,那是殿下的女人和骨血,你竟,你竟,由人杀了他们。”夷川悲愤得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易望将脸拉得形如苦瓜:“我追来时人已不见,他们的功夫,我岂是对手?我们,还是先想法子下去搜索。”
落叶被吹进深谷,悄无声息,夷川僵立原地,额上青筋四冒,耳边轰轰大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半晌,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暮色弥漫,夜风氤湮着野兽的腥味和死亡的阴影,掠过他们,越吹越远,直至,没入无边黑暗。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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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第二卷圆满了,我要出去放松几天,不带电脑,第三卷预先设定在九月一日开始,投票和留言支持的朋友不能列名致谢,请见谅,祈愿亲亲们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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