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忆深

  重重青翠,掩映着高墙黛瓦,庄严巍峨的靖王府,亭阁厅堂,门廊园苑,甚至一花一木,俱按“以礼为尊,以景为荣”的仪度和礼序建成。

  两只高大的麒麟石雕,造型生动,威风凛凛地守护在宽阔的前门左右。

  王府于半年前落成,是靖王为迎娶当今第一高门的王氏嫡女所建。他们的婚姻,正如宫庭起居注记载:王氏淑仪,贞静孝恭,贤淑美慧,帝闻其名,召王相谓曰:“朕与卿君臣相契,率为婚姻。卿有侄女,其以朕子靖北王配焉。”相顿首以谢。

  百年门阀和手握重兵的藩王联姻,天作之合。更何况,女以才貌出名,男因忠勇著称,绝世英雄娶倾城美女,令这桩婚姻充满传奇色彩,赢得了无数人的称道和羡艳。

  至于靖王曾经不详的名声,早在他的赫赫战功与德厚流光的声誉照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记:王复出,平西北内乱,练兵治军,整顿地方。武安十九年,伊哈十万大军入侵,占定州三县,生灵涂炭。王领兵四万征讨,斩敌首两万,收复失地,全甲兵而还。

  伊哈不甘,来春反扑,以万乘攻代郡,杀吏掠民,致人烟断绝,兽游鬼哭。王率军驰援,急行百里夜袭,敌首不能挡,携精兵窜逃,王乘胜追击,边界推至伊哈境内五十里,俘获一万八千人。

  五经博士,崇州知府江让,感念王之英勇,赋诗云:黄沙百战披金甲,靖北骁勇破伊哈。王威德遐被,英名远播。

  赫连诸王,反的反,割据的割据,唯靖王守护帝国边陲,率领饱受战火和历经混乱的龙卫军,抵御外敌入侵,成为西北敌国无法逾越的防线。

  皇帝嘉许他忠诚勇敢,积德累功,至深至厚,以“靖海内,平四方”之意,擢升为靖王,西北龙卫军,就此收编进入他麾下的神皇军。

  此时,这位在天下人眼中超凡卓越的不世将星,帝国的中流砥柱,权势功名财色齐备的亲王,却不在靖王府内。

  他将自己关在二十里郊外军营的帅帐卧室,借着孤灯,对着壁上几十幅女子的画像,举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容容,芳辰快乐。”他喃喃自语。被后世史书描述为姿望奇伟,容范轩昂的男子,此刻佝偻着身躯,肃穆如雕,清冷的月光,带着北国秋夜的透骨寒意,照着他的皓然霜发和不堪重荷的肩头。

  武安十七年的秋天,凄绝悲凉,王奕和夷川向他报告苏容若难产的死讯后,他不顾刀伤未愈,披星戴月,昼夜不停地奔驰回简园。

  他怎能相信,他吻别的是她姣花照水般的美丽容颜,温香暖玉的身体,她腹中的孩儿,心跳平稳有力,她先前的来信,也说小鱼常常在不经意间,调皮地手舞足蹈。

  直到他看见沉香树下那座孤坟,和那空白无字的玉石碑。

  这是他深爱的女子,她曾以诗意的语言说过她告别这个世间的情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挥手,不留下一片云彩。

  然而吾爱,你留下了我,你怎可只留下我一人,孤独地,在这荒芜凋零的黑暗?难道真因自己命格凶煞,刑爱克亲,害死了她和孩儿?

  极至的悲痛和自责中,他想一掌击在胸口,就此随她而去,然沉香树光影迷离,幽远淡香,是她永生难灭的深情。

  我愿这张脸,永远欢笑,我愿这心中,恒久喜悦。花叶的烟露凝霜,如她哀婉的珠泪,他记得她说过的字字,句句:卿卿,你要应我,无论今后经历什么,你要活下来。

  他若不听她,去得那边她不理他,他怎么办?当她真的生气时,他从来不知如何哄她,何况,大兄及阿姑全家的沉冤,还未昭雪。

  摸蹭着无字的白玉墓碑,他不吃不喝,世界无声,眼前漆黑,她死了,天地也死了,几日几夜间,他两鬓全白,形容枯槁如在弥留,然后,人事不晓。

  整整月余,他就那样躺着,在噬骨的伤痛中,醒来又昏睡。朝夕变幻,他被亲卫队送回西北,人来人往,他全不识得。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埙声,那是容容最喜爱的曲子,如枯骨开出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

  这埙乐和她,曾在他最痛苦,最无助的黑暗,带给他爱之欢欣,生之希望。

  她曾预料到这一天,她说,她将遗言镶在玉佩里,然芳娘那一刀碎了玉,丢了信,等他从昏睡中醒来,找遍每个角落,也找不到她说的书函。

  他的容容,果然是不愿留下一片云彩。

  夷川带来两盒价值连城的珠宝,说王妃让他充作军资。她建成的战车基地和药坊,开通的粮道,启发郭骥探出的盐岩,都是他军队的后勤保障。她甚至嘱咐苏青,好好地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容容爱我,她舍不得走的,然老天要她走,她不得不走,她留下的一切,都是在要我好好地活着,活着与阿禧共聚,活着实现我们和大兄的共同梦想。

  他奇迹般地康复,带着冷冽的眼神,以狂热的激情练兵治军。

  很快,麾下十万铁军,法度肃峻,号令划一,士气如虎,刀枪如雪。当让人望而生畏的伊哈铁蹄入侵,他大获全胜,名震天下。

  他更加地强悍,也更加地沉默,他失去了阿克琉斯的致命伤,也从此失去笑的能力。绿如翡翠的眼眸深不见底,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除了极度的威严和震慑。

  首次完败伊哈后,皇帝下诏令他娶王氏为妃,他接旨谢恩。容容不在了,皇帝便让他娶一只母猪,他也不反对,何况王家可做为他强有力的盟友。

  王氏贤惠且善于治家,精心修建起靖王府,亲手操办了婚礼暨纳妾礼,而他,只木然地看着,所有的华丽和精美,在他眼里不如简园的一花一木。

  婚礼格调甚高,规模极大,王府内外宾客云集,来自政商军民各界,贺仪喜礼堆积如山,观者如流,洛京来的王氏嫁妆,连绵数十里。

  然那喜炮锣鼓,歌舞铺陈,欢声笑语,唯让他哀痛难抑,悲伤欲绝,只因眼前这一切,无不是在提醒着他:

  那个给他无尽柔情和欢悦的女子,消失了;那个将他从至暗黑夜带进阔朗天地的知已,离开了;那个他不顾一切也要欢天喜地投奔的怀抱,没有了;他的妻,他的爱,连带他可以安放身心的家园,永远地,毁灭了。

  他在婚礼上的行为很不得体,面色阴晦,酩酊大醉,但没有人敢管他。事后纳什和夷川将他扛进新房,婚礼那夜发生了什么,他不记得,王氏没有说,他当然也不问。

  婚后他与王徐两氏相敬如宾,但他常住军营,很少回府,无法象对容容那般对待别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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