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承家风

  秋夜冷雨,连绵不断地落,穆那冲一走,沈天珠便从画屏后转出,问:“他,当真可信?”

  沈玄微淡淡一笑:“如今这局势,皇帝无力回天,连靖王那等耿直的,也不完全听指派了,各方都在打小算盘,我还有点用处,他们是能争取便不得罪。”

  奇秀清逸的眸子落在亲人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曾经的她,何等的单纯,他暗叹口气,抚上她的长发:“阿珠,离开吧。”

  家族凋敝早在阿爹的预料,他也曾写信让阿珠跟嫂子同去大觉寺,但她坚持要陪伴病中的阿娘。

  左相府被抄,父兄从容赴死,好友们只能暗里相助几个庶妹,阿珠却因才情和美貌声名在外,被官府直接送入了女闾。

  风狂雨暴,花落人亡,等他为胞妹铺出一条逃亡之路,她却不愿意出走,倔强地以她的方式,向毁灭家族的人射出死亡之箭。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梅妃红颜乱天下,是我的楷模。”女子的眼眸迸发出异彩:凡为沈府毁灭推波助澜的,比如吴崇儒和王信,她都在一一铲出。

  做兄长的却语重心长地说:“天下少有查不出的案子,你找江湖高手做的事,若非三司旧友同情我沈府沉冤,早已大白天下,梅妃智谋过人且握有君心,她能做的,你不能。”

  沈天珠反诘:“都在依仗自己所有行事,她有绝世美貌和才情,有家族和皇帝,我也有些容色和小聪明,还有你这个名达天下的阿兄。”

  张开涂得血红的尖尖指甲,语意森然:“我恨不能用这双手,掐死赫连渊那老狗,梅妃现下病了,还有我呢。”

  沈玄微皱起眉头,问:“纵然赫连渊死了,若家国动荡,哀鸿遍野,对你我可是幸事?”

  “沈氏家风以天下为先,阿爹拚着身后骂名,保住华夏礼义和万千人命,却得何回报?当我府大祸来时,除了靖王敲响大钟,谁站出来说过一句公道话?忘恩负义的畜牲,惧威不怀德的贱种,死得越多,我越欢喜。”沈天珠连声冷笑。

  沈玄微沉默片刻,道:“阿爹何曾想过回报?他早在首迎那日便知此生结局和身后骂名,大丈夫立世,无非成全自己的良知与风骨。”

  沈天珠绷起脸皮,咬紧嘴唇:“我非丈夫,既无良知,亦无风骨,我只管毁敌灭仇,心中快意。”

  “即使复仇,也需按律守法。”曾经的刑部侍郎却坚持原则:沈氏,便是复仇的牺牲品。

  女子言语闪电般犀利:“赫连渊那畜牲可讲过律法?他的心意便是天,便是法,他想杀谁便杀谁,他欲如何便如何。”

  他愿为畜牲,我却要做人,何况,你且等着,看他败坏纲纪,倒行逆施的下场。沈玄微看着胞妹阴狠的神情,话到嘴边,却未出口。

  兄妹间的对谈再度成为僵局,室内沉默,墙头风起,急急地将细雨从半开的窗户吹进,冷湿了两人的头发和衣襟。

  绵延起伏的青山群峰间,数十座秀丽的宫殿错落耸立,如众星捧月一般,环绕在巍峨恢宏的幻天神殿的周围。

  苏容若回到曼达山,才真正了解到谷空氏的历史。

  五百年前,当天下大乱,时局危艰,家族祖先隐居修行,在禅坐中从佛的护法——幻天神处,获得精妙绝伦的医药技能,并奉神谕治病救人。

  乱世苦难,人心极需救赎,谷空氏在行医的同时,传播对幻天的信仰,渐渐地,他们被视为幻天的使者。

  曼殊氏立国后,两族通婚结盟,修文备武,并肩协力,维护了九州二百余年的富庶和平。

  谷空氏的族训,嫡系居山中,修习心性,传承医术药理,庶系渐渐出走,资质优秀者可回山受训,经过考验后,得以进入嫡系甚至皇室核心。

  原身的养母谷敏便是其中之一,幻天关破时,她正在京都翡冷,皇后便将幼女托付,并派倩娘随行。

  皇叔曼殊弘则率残部带着太子归厚驻进曼达山,长年蛰伏,只不时外出游击,其后勤供应,全是族公领着谷空氏和谷氏负责。

  穆那端曾派大军围剿,然曼达山茫茫数百里,树林,石阵,河流,瀑布,处处可设伏,骁武军屡犯屡败。

  帝后因赫连渊屠城而殉国,为了让外孙女不象女儿被仇恨所苦,族公命谷敏将她如平常孩童一般抚养,同时,为安全起见扮成男孩,还在各处安排了退路。

  至于洛京苏氏,乃曼殊氏的分支,多年前因亲王叛乱迁出,丽迪苏氏,更是在云国毁灭前几年才出走。

  是以苏容若两个名义上的爹,都是原主亲生父亲仁治皇帝的堂兄,亦是云国的皇族子孙。

  难怪苏远熹说谷敏与梅妃要好,原来是从小长大的交情。苏容若这才明白:为何家族要反对她和阿诺,以及婉儿和穆那冲的婚事。

  家族为她煞费苦心,谷敏因带原身逃亡流产。她感激这份恩情,也愿为家族做事,何况,公主的身份,意味着权利,也承载着担当。

  她的标竿,当年的懿德皇后,现在的太子妃王嘉柔,不仅精通子集经史,棋琴书画,带领百官众将的家眷采桑养蚕,织麻制衣,教养子女,还用她们的纤纤玉手,编织各方关系,熨平种种军政学商各界的矛盾。

  正值仲秋,曼达山里层林尽染,五色缤纷,众将领早随着归厚出征,妇人们则跟太子妃到籍田收割,以勉励百姓农耕。

  苏容若将长乐宫里的护卫都派到籍田帮忙,自已则和几个侍女留下,照顾阿婆和一群十岁以下的孩子,包括谷敏的儿子阿宝。

  便宜阿爹及苏宅在两王起兵时便举家迁回,协助归厚太子治理收复的失地,老夫人等女眷们都住在山里,苏子越却坚持在南山学院教书。

  苏容若本想发书信给洛京的故人,但家族的信息通道是为军政要务所建,她才归来,毫无贡献便先用资源,有些说不过去。

  “我要听白雪公主。”“小红帽才好。”“画皮最有趣。”孩子们挑着爱听的故事让她讲,争持不下。

  她坐在亭下栏杆前,看不远处一池碧波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的一排玉簪,花叶娇莹凝露,香气散出,清冽而淡薄。

  简园的花草可还依旧?若河的水,必定仍在悠悠地流淌。心中刺痛,为那永远逝去的爱。

  了空大师也来到了曼达山,日日讲经说法,他说世间一切都在生灭,转瞬即逝,人之所以痛苦,只因错将千变万化的万相,误以为是恒久长心,永远不变。

  原来错的还是我。苏容若苦笑,不经意间抬睫,眼光凝于一处:他,那个风范迷人,且与自己有一夕情缘的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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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醒:在卷二的第七章《救弱孤1》中,沈玄微将阿嫂和小侄安排到大觉寺,并让他们与苏容若交往,被她安全送往了高句。

  备注: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两句,来自诗经大雅中的《瞻卬》,讲周幽王昏愦腐朽,宠幸褒姒,倒行逆施,招致天怒人怨。但俺以为这两句其实有偏见,有智谋的人,不分男女,都可能成城,也可能倾城。哈哈,又和古人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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