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梦醒时

  我不后悔,也愿赌服输。苏容若呼出口气,苦涩地笑:“大师说得是,凡事皆有因缘,无此世之因,便有前世之因,自己造的业要认。”

  族公的眼里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你好好地住在山里,有合适的男子不要拒绝,小鱼毕竟,需要阿爹,我的亲骨肉,总得有一个善终。”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长女随夫君殉国,次女以身复仇,外孙不得不担负使命,他只盼望外孙女能自由平凡地活着,因为平凡,才能幸福。

  他纵容了她所有的行为,但当发现她嫁的竟是靖北王本人时,便开始策划将两人分开:她迟早会知晓她的身世,而靖北王的未来,也不可预测。

  他实在不愿,再看她重蹈女儿的旧路,终其一生,在爱恨情仇中纠缠苦痛。

  哪料他尚未动手,已有几方行动,于是顺水推舟,帮助王奕和谢侃将她母子劫出,安排在丽迪郊外,并严令知情人死守秘密,只望她尽快从悲伤中走出,重新正常的生活。

  此后,不论是族中会谈,还是休闲时光,族公总将苏容若带在身边,似乎很以她为荣,拉着她和长老们一道谈族务,偶然也和音律,赏书画,诵经听法,甚至宴饮。

  从与他们的相处,苏容若得知曼达山的谷空嫡系和归厚义军,共有三十余万人,各国庶族谷姓及下属,多达近百万,相当这时空的一个中等国家,难怪族公成日忙碌。

  族中传统,选最聪明灵性的少年接任族长,其余的皆自幼修行和学习医术。

  至于族务的管理模式,有点象现代的公司运营:族长是董事长兼CEO,长老如董事并各辖制一个部门。

  族中目前的业务分成三部分:传承信仰及医术药理;经营农桑及商业;保障义军后勤。

  嫡系与庶支的关系也如总公司和子公司,除非项目合作,业务相对独立,但策略方针与嫡系不得相悖并上缴部分利润,嫡系则帮助他们调配资源,分享信息,培训人才等。

  如今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各地商业凋敝,转运困难,族中财资开始紧缺,这也是归厚走出大山,占领州郡的重要原因。

  苏容若不在其职,不谋其事,听听也便忘记,她将主要的心力和时间,用在对小鱼和阿宝的照顾和培养上。

  风尽草色凋,日暮苍山远,时间象流水般地过去,转眼便是武安二十一年的上元节。

  冬季的夜晚早早降临,天空却被满山的灯火照明,各宫各殿饰以象征无畏和高贵的梅花,人潮簇拥,载歌载舞,处处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

  小鱼兴奋地在宴会厅跑来跑去,不时到上首的太子舅舅身边卖萌,或到他左侧的外曾祖父处撒娇,皇叔曼殊弘在太子右侧,表情严肃,似有心事。

  苏容若与太子妃并坐太子下首,眼光落在儿子的笑脸,庆幸当初做出的决定:阿宝和归厚的儿女都小大人般地宠纵他,孩子过得很幸福。

  杯觥交错,丝竹悠扬,舞姬们翩翩起舞。一位五大三粗,情绪激动的将军高喊:“为云国和太子殿下,干杯。”

  “干杯。”将官们异口同声地回应,举杯痛饮,放声大笑,庆贺归厚在昭明王的两万精兵协助下,再收复一州失地。

  难怪太子妃说昭明付的诊金极高。苏容若暗想:两万楼烦军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几千里的漠北来到云地?

  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他,但见贵宾位的男子姿态轩朗,被两个软得没有骨头的艳女左右依偎,案几摆满了佳肴美酒,面具后的眼神,却深沉得几近落寞。

  就象祭祀歌舞那晚,他离热闹很远,似乎别人的歌舞,美食,美酒,欢乐与幸福等,一切皆与他无关。

  这里不是楼烦,不是他的家,其实,也不是她的,是不是就因为落寞?他与她,才在那旷野,彼此拥抱,安慰,给予温暖和力量。

  太子妃曾告诉她,经过几月的观测和检查,昭明的头痛失忆因积血所致,大夫们正用草药化解,若是无效,怕得做危险极大的开颅术。

  听到这个消息时苏容若很吃惊,她没料到这时空亦有如此难度的医术,难怪都说谷空氏的医术来自神传。

  胡思乱想中,她将眼眸转回主座,身形雄健的将领向太子敬酒,归厚微笑与对方碰杯,仰头将酒送往嘴里。

  就在那一瞬间,苏容若的心猛然跳动,来不及多想,便见那武将袖中滑出短剑,闪电般地向归厚刺去。

  苏容若全身发软,眼前放起慢镜头:归厚仍在仰头喝酒,后侧的侍卫将太子拉开,族公起身挡在外孙前方,凶器刺进族公胸膛,曼殊弘踢倒刺客,舞姬惊叫四散,众将士一拥而上,将刺客牢牢地摁在地上。

  席间奔跑的小鱼,正从昭明案几经过,被男子搂进怀里,宽大的衣袖,随及盖住童子的眼睛。

  “外王父。”苏容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族公面前,身体不停地颤抖,大夫在为老人上药,但她看得出来,神仙在世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与她相处时间不多的便宜外祖,和谷敏一样给她庇护和自由,处处为她思量,毫无保留地爱着她。

  为什么爱我的人都要远去?她想仰天长哭,捶地质问,却只咬着嘴唇,泪如溪水般地流淌,心中奇寒如冰。

  族公艰难地将一个小丝袋放进她的手里,再把归厚和她的手拉到一处:“兄妹俩从此,同心协力。”

  归厚望着老人的脸,泪如雨下:十八年中,他是外王父,是阿爹和阿娘,他管着谷空氏,为义军提供后勤粮草,若是无他,自己该如何的孤苦无助?

  “给我审。”曼殊弘冷硬的声音似近还远,族公安详地闭眼,众人痛哭失声,苏容若跪地发呆,温暖柔软的小人被昭明塞进她的怀抱。

  她紧紧地抱着儿子,无力地萎顿在地。夜风起,冻如水,几瓣梅花从窗棂飘下,悠悠荡荡地飘洒在她的长发。

  曼达山,她以为能给她和小鱼安乐的地方,却原来还是一场梦。这世间,哪有什么永久的幸福和快乐?

  满山的灯烛火把熄了,替之以雪衣,哀旗,招魂的铃鼓和经咒声。

  整整七日,山上不见一缕炊烟,悲伤的人们在断食祈愿:愿慈祥的族公,在神的接引下,早日去往幻天净土。

  苏容若披麻重孝,不分昼夜地跪经,前世未解的问题再次萦绕于心。

  死亡是人类的必然,所有的人都必须抛下至爱和一生心血去臣服它,而活着的,则一次次地重复着痛苦,如此,生命的尊严何在?希望何在?

  我心迷茫,全因我对世间的错误认知:生命无常,我却期待着爱能永恒,人生苦短,我却想找一个长久的安稳之所。

  我将幸福和安乐维系在自己不能掌控的外境,岂非愚昧?然而,我能握住什么?如何离苦?终极的安乐,它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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