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物复苏,风和日煦的三月,归厚和苏容若为外王父举办了隆重肃穆的葬礼。
老人的骨灰按传统被洒在格梅峰下,意味着他此生服务众生,使命已成,而他的灵魂,族人们相信,将随着缕缕松香柏烟,升入幻天净土,他将在那里继续行持善法,直至成佛。
次日苏容若刚用过早餐,便被请到地势高爽,庄严秀丽的问天宫,谷空氏讨论重大族务的地方。
礼见过六位长老后,谷空华雍,资格最老的那位道:“公主,族公将族长之位传给你,今日请你来,是想交接有关事务,商议继任典礼。”
苏容若听后大惊,深拜而下:“长乐才薄德浅,不懂家族事务,更无足够商政经验,实在不堪接此大任,请长老们另选贤能。”
华雍观察着她,神情肃然地说:“位高而忧惧,乃上位者必具德性。你在外数年所作所为,族公与长老们都知晓,我等认可你的品性才智,本想慢慢让你历练,再将诸事相托,未想。”
他长叹口气,摇头道:“家族确定族长一职,也得按仪轨问过幻天大神,公主,你也是大神选定之人。”
在这天下鼎沸,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非常时刻,要将近百万人的命运挑在肩上,苏容若实在不敢,也不愿。
记起外祖临终交托的丝袋,里面装着族长的小印,是由先人头骨做成,以警示历任族长:死亡乃人生必然,活着时当要行善积德,在灵魂离开后的漫长岁月,方可获得平安喜乐。
“长乐愿为家族尽心尽力,然族长之位,万万不敢接。”她取出小印,恭恭敬敬地置于案几,语意坚定:“诸位若能体察,感激不尽,否则便是逼我孤儿寡母再次漂泊。”
不等长老们回话,她三次大拜,郁闷地转到大师寺庙,才在观音殿燃起一柱香,了空大师走进来,问:“不愿做族长?”
苏容若望着阳光下黛青色的殿脊,以及那似乎开落了千年的苍绿古木,摇头答道:“不愿,亦不敢。”
前世的她游走世界,深知芸芸大众的命运,皆由精英阶层博弈决定,设计得好的秩序扬善抑恶,个体努力也容易得到社会承认。相反,恶性循环,无数代人也跳不出一个相互倾轧的怪圈。
她不想担负那般重任,太过亚历山大,理想的生活,是在山里读书,念经,种花,植草,带着小鱼和伙伴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平淡的时光中不为人知地,老去,再死去。
了空拿起木鱼,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天下乱,百姓苦,你却想逃避?佛弟子淡欲望,长智慧,颐性情,修慈悲,你的悲心呢?”
苏容若从来便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张口为自己辩护:“你曾经开示,不得智慧不可度人,世事纷繁,人心幽暗,弟子资质愚钝,并无能力帮助他人。”
“形势所逼,因缘所在,凡事当应机观待,不可拘泥,我看,不如,你与小鱼说会话,我去一趟问天宫。”大师无奈地摇头而去。
苏容若怏怏不快地回到长乐宫,众童子见到她一涌而上:“传电报”“鹰捉小鸡”“找间谍”“拼图识字”各种游戏要求。
小鱼却扑进她的怀里,满怀渴望地看着她:“阿娘,我要到草原,昭明阿叔说草原好大的,骑马一年也走不完呢。”
对上童子清无点尘的眼睛,当娘的忽然明白:师父在问我,是否愿意让下一代,也活在同样的乱世?
我想隐居泉林,只因我已历经世事,孩子们的人生却未开始,有一天,如果小鱼问我,他想周游世界,可外界如此混乱和残酷,阿娘,你曾为改变它做过什么时,我怎么回答?
和孩子们闹腾一阵,默默地回到问天宫,讨价还价,最后与长老们达成协议:暂留族长一职空缺,她先任长老三年。
前提是,她若力不从心,可请辞;长老们觉得她不称职,可请她辞。族中大事,由包括她在内的七大长老商议并半数以上通过决定。
会上再次谈到物资的转运问题,还有长老提及,几百庶族老小陷在承王辖地,严刑峻法,苦不堪言,她忍不住暗暗心惊:苏子安,竟变得酷烈如此。
商议半晌没有结果,午后歇息后,苏容若再度转回长乐宫,这次,她等在风景极佳的待客室。
窗外岚秀云淡,花事初开,陌上轻寒,拢不住满川的烟翠春色,庭前的松柏华盖亭亭,一汪清泉,在树下的山石间叮咚。
苏容若的心里,却升起一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从此,她的言行,可能会极大地影响到别人的命运。
彬彬有礼却清晰坚定的叩门声响过,昭明推门进来,中规中矩地行礼:“公主,找我有事?”
面具后的眼眸却浮起几丝困惑:俩人关系微妙,暧昧不清,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他来到长乐宫?
倩娘端上茶,退出,女主人的微笑,温婉得体:“此茶以新鲜决明子,洛神花,加枸杞和蜂蜜制成,疏肝益气,这季节喝,正好。”
男子道声谢,姿态悠然地端起杯子,又听对方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地问道:“贤王,不知你的鬼面,可愿与人联手行事?”
“鬼面,我的?从何说起?”昭明的眼神落在她花朝月夕,清辉流光的脸上,半刻的僵凝:她是如何猜出来的?
“从楼烦到云地,需得经过勾维城,百里流沙,西北甘南两道,以及帝国七州,你借给阿兄的两万正规军,可瞒过靖王,承王,拓拨宏及虎贲军的任何一方,却绝不可能瞒过所有的人。他们,必是早已潜伏在赫连境内,这股势力,除了鬼面,无他人可想。”
苏容若盯着他在日色下变为浅蓝的眼珠:“他们去岁护送我时,我便发现,绝多鬼面镖师的行动姿式,皆有行武严格训练的痕迹,野外扎营或官道行走,看似随意,却能形成军中最有效的阵法,随时可以发起攻击或有效撤退。”
“你竟懂得兵阵之法?”昭明惊讶之下,脱口而出:这妇人为何总在他的意料之外?她曾经,有过何等的经历?
苏容若垂下眼帘,脑中再现,幽静秀美的隐庐,游廊紫藤下,轩台兰圃边,两个英俊少年,在对着沙盘争得面红耳赤的情景。
向来沉默的,说起用兵布阵却滔滔不绝,平素伶牙俐齿的,唯此时常常被驳得闭嘴不言,流光转瞬即逝,记忆伸手可及,这一幕,却永远,永远,不得再见。
昭明看着那双秋空明净的眼眸浮起朦胧水雾,极轻极柔,心里忽然就象被什么狠狠一撞,低头放下杯盏,等她情绪过去,才语音淡然地问:“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他这是默认了。苏容若忍下泪意,答复:“族中商务在多地运转不畅,我便想,鬼面护镖时,可否顺带些贵重货物?只是,护送的费用,需得有些浮动。”
“哦,如何浮动法?”昭明笑意轻快,饶有兴趣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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