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长乐公主。”王奕进得亭台,彬彬有礼地向女子问候,四目相交的瞬间,时光倒流,年华似水。
那个海棠花艳的秋日,萍水相逢的总角少年救下他的性命,他在成年后,却为了家族利益,去抢夺她新婚不久的夫君。
终归是良知未泯,他听从了内心的声音,才不致于酿成大错,但,望向对方幽远沉静的双眸,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愧疚,和悔恨。
苏容若打量着神情复杂的寞落男子,恍若什么也不曾发生,微笑着为他倒茶:“奕公子,请,百香果花茶,生津润肠,开胃怡神。”
靖王免除了他秘书郎的职务,他将去崇肃两州,协助苏子越兴办学堂,教化生民。
他与她,恩怨两消,女子的眼底,是对陌生人的客气和淡然,男子也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态度,长身谢过,尽力让声音没有波澜:“不知公主招我前来,有何吩咐?”
苏容若不想,也没有必要绕圈子:“你阿姊临走前,托寿娘将你四房的产业和小慈一并托付于我。”
靖王为王氏的儿子取名小慈,希望他今后不要有其母的狠恶,她担心的,却是将来自己与这个孩子能否和睦地相处。
“我非王氏族人,实在不宜打理你族内务,这些,还得请公子费心。”她将案上装满地契,密室钥匙,管事名单的数个盒子和一封小章推向对方。
王奕一见阿姊生前视为珍宝的东西,脸色木然地拒绝:“她既然托付公主,便是对我不放心,我还是不插手为好。”
苏容若显然早有准备:“我曾向崔相请教过,按律,庶合得嫡之半,女合得男之半。”
眼光掠过随风起伏的荷塘,停在对岸的如烟柳林,烟柳深处,是庄严华丽的靖王府。
王淑仪穷尽心血修建的家园,权势荣耀的象征,被靖王摘去牌匾,廉价租给外地前来投靠贞元的文武官员。
不过云烟,苏容若特意选在那宏伟府第的对岸交接,便是要警醒自己,她绝不能犯同样的错。
她必须舍下这笔庞大的财富,它的背后,是刀光剑影,是无情杀伐,需要智慧,心血,甚至性命去驾驭和掌控。
而她,除去责任,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合理合法的处理,是将产业三分,两份给你,另一份给小慈。”
我要这许多产业作甚?王奕神情萧瑟而悲伤:父母因它被杀,阿姊因它走上绝路,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生在这所谓的华夏首望。
苏容若看出对方心思,道:“你四房总要传承下去,寿叔夫妻皆是得力之人,只要中正持平,心有敬畏,不会出大错。”
假如当初我不曾认出她来,是否也会犯下大错?王奕无数次地问过自己,是非善恶,得失祸福,常在一念之间。
应当不会,彼时我不明真相,以为苏氏小士族,能为宠妃不委屈她,从未想过囚她到老,更不曾对她动过杀机。
但,他心中有愧,低下眼帘:“四房产业,这些年阿姊管着增加不少,我看还是小慈七成合适。”
往来几个回合,达不成一致意见,苏容若抛出方案:“小慈今后叫我母亲,我自然会对他与小鱼同等安排,他在王家所得,你阿姊既交给我,我看就用来为他娘俩积些福德。”
看男子茫然的眼神,解释:“我已给陛下说,小慈这份不论多少,六成转给新朝国库,四成用于五兄与你办学。”
王奕这才明白:足可敌国的财富,她没有看在眼里,就如当初稀世救命的手法,她随手便传给了别人,就如靖王面对伸手可触的皇位却不动心。
他两人才是绝配佳偶,难怪阿姊拚却性命,也得不到他的一丝情意。
苏容若再次将案几物什推给他,微笑:“至于财产打理,我不插手,请户部派人,你和五兄再指定几个,有商有量地管起来。”
她这是要完全撇开与我王氏的干系。是了,按阿姊的心计和性格,将产业交给她,必在中间埋下无数的暗礁和圈套。
谁料人家根本不接招?你精心准备的烈火毒箭,都落向了虚空。阿姐,你孜孜以求的蜜糖,是她躲避不及之砒霜,你不知彼不知己,也不知靖王。
她不争不抢,赢得一切,你机关算尽,陪上性命。你欲灭她母子而后快,她却劝得靖王善待王氏,并为你在寺庙立了牌位,请高僧长年超度。
悟到此处的男子,想哭又想笑,终于长身起立:“但凭公主吩咐。”
“明日晨时可好?你带上寿娘夫妇,我们找崔相和齐官人做个见证,把事情交接清楚。”苏容若愉快地微笑。
王奕恭敬地道一声诺,问了几句小慈的情况,才终于告辞而去。
“公主胸襟,末将佩服。”立在亭外的承风难得说话,靖王带兵征战,将他和纳什留下来护卫苏容若。
他连日一旁静观她的待人接物,平时总是沉默,此时见她将巨额财资送出去,忍不住赞叹一句。
苏容若浅浅笑道:“哪里说得上胸襟,偷懒罢了。”现在不比十年前,那时为了分裂突厥,保住阿诺阿禧小命,她恨不得将一个钱掰着两个用。
要放下财物,需有安全和生存的保障,到底还是凡人,她幽幽的叹息飘洒在空中,些许的烦恼和不安,随着那千万之金的散出,冰消云散。
浮云悠悠,天清气朗,愿世界,和乐详瑞,愿前路,既无风雨也无晴,愿阿诺此去,兵不血刃,收复伦煌。
锦筵红,罗幕翠,伦煌。苏子越注视着拓跋宗和他苍白弱小的独子,脑中浮现出有关这位男子的简讯。
怀化公之庶子,自幼从军,骁勇善战,军功累至庶出难得的车骑将军位,辖治甘南陇右两道,辅佐嫡兄拓跋宏守卫突厥边界。
作为一个孝子,他对女仆出生的亲娘百依百顺,唯有一事,他不能让老人满意:他的妻妾生不出男孩。
更糟糕的是,三十八岁那年祸不单行,长女玉儿被土匪奸杀,他在军演时私处受伤,不能再行男女之事。
幸好一个妾室已有身孕,这给全家带来了希望,可最后的希望让人紧张,小妾怀孕七月,不知为何气性大,竟对婆婆说得句粗口。
拓跋宗想也没想便摔出一记耳光,直接将那妇人打出一丈多远,可怜的孩子早早出世,不到半日就失去了亲娘。
这是件让他全家大悲大喜的事,死了小妾终于得到一个男丁,他阿娘亦在哭笑声中离开了人世。
拓跋宗送走两个妇人才发现,宝贝儿子极为虚弱,大夫说他得了一种怪病,要天天服用来自东海的碧落才能续命。
于是他遣人四处打听找寻,还好承王有渠道,于是他倾尽家财购药,甚至,不惜收刮民脂民膏。
天下大乱时,他与家族绝裂,弃了肃王而跟随承王。当承王和西晋王率军向东南进攻洛京,他则驻守在两王的封地及重镇伦煌。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那便是他的宝贝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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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出自春秋时期老子的《道德经》,大意是:不与人争长斗短,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同他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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