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昆仑,银龙匍匐,天池点缀,日月齐光。
大雪山的景致,相比外界虽是单调,却怎么也不叫人感到乏味。
许多天池门人,都喜欢在完成课业之后,邀来三五好友,饮宴赏雪,煮茶论道,实在快哉。
这日天池山中,颇为有名的小镜峰上,临着峰顶如镜似的潭池,便有弟子一众,正在听风谈玄,对雪演法。
气氛正到热烈之时,忽有一名少年道士匆匆赶来,便听席上有人喝道:“崔奇,怎么来得如此之晚!”
崔奇不去应话,却是哈哈一笑,说道:“众位且瞧,我带谁人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望去,只见风雪之中,有个戴斗笠的道人缓步行来,帽檐之下露出一张英气的脸。
“郑师兄!”席中,有人欢喜起了身来,唤道,“你回来了!”
“王师弟。”来人微微一笑,应道:“好久不见。”
原来此人正是郑简,起身迎他的,则是与崔郑两人同为萧山门下的弟子王尧。
王尧起身迎了两人,寒暄几句,便忙要引两人入席。
郑简在山中名声不小,在场弟子即使不曾与他交往,多少也听说过这位师兄,见状皆是热情相迎,很快便腾开了位置,叫三人并座。
郑简微笑应下,才刚坐定下来,王尧便迫不及待问起:“师兄离山十年,倏然还返,莫非是已集齐外药,马上将要尝试凝丹了?”
“集齐外药,岂是易事?”郑简微微摇头,说道:“我这一次回山,是因师父传讯召我回来。”
“师父亲自传讯召回?”崔奇讶道:“究竟是为何事?”
“尚不知晓。”郑简道:“今日风尘仆仆,暂歇一夜再去面见恩师。”
崔、王两人闻言,皆是点了点头,正要错开话题,旁座有个名唤耿光令的弟子却忽凑了过来,说道:“我或许知道,师兄为何会被召回山来。”
“嗯?”崔奇不信道:“光令,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不过我师有何想法,岂是你能知晓?”
“哈哈。”耿光令笑道,“萧师伯的想法,我自无从知晓,不过我却知道……”
耿光令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近来门中,凡是根基上乘、功底可佳的弟子,都得到了一定栽培。”
“值此关头,郑师兄被唤回山,不定就是为此事哩。”
“哦?”郑简瞧了崔奇、王尧一眼,却见两人皆是若有所思,似乎听闻耿光令言,多少有些后知后觉,不由略感意外。
天池玄微,立派未久,门人其实并不甚众,又是师徒相授,同门之间更加紧密。
因此像这样的消息,虽说不应广为人知,但是落到实际之上,却多少都会流出风声。
耿光令的说法,郑简本不太信,但见崔、王两人这般表现,却不似是空穴来风。
只是门中以往风格,对于弟子成长少有干涉,却又为何忽然有了转变?
“莫非……”郑简毕竟不是寻常弟子,而且在外游历,对于一些风声也更敏感,沉吟少顷之后,目光却忽一闪:“是为天南法契之故?”
郑简心念百转,一时没有出言,场面却是忽冷下来,耿光令不由有些尴尬,忙道:“宗门,师长,本不应该妄议,是我冒昧了。”
郑简反应过来,微笑道了一声无妨,便自然把话题错开:“说来我回山门之时,见那雪山脊上,有几名修士正在苦苦攀登,瞧着也不是我天池门人,不知这是何故?”
“师兄离山在外,有所不知。”崔奇道:“此事距今已经三载有半,当时我正值守山门,有个散数修士来到山中拜师。”
“要说此人确也有些天资,在红尘俗世之中打滚修行,竟能炼炁到了一十二重。”
“可惜能有如此成就,已经消磨尽了潜力,门中自然不愿收下,便打发了他攀爬山脊,不仅要他攀上山巅,才能拜入门中,还不知道施了什么手段,使他寸步难行——”
郑简听到此处,已经发觉有些异常。
果然,崔奇说道此处,竟是露出追忆之色,笑了笑道:“当时我与一同守门的关师弟,都是这么觉得,后来想想,这其实定是门中考验。”
“我本以为此人早晚都会认清现实下了山去,但他不仅坚持了下来,还用足足九十九日,攀上了雪山之巅。”
“是日,此人立地胎息,一举练炁三十六重,顿开天地之桥,显现玄光九丈……后来便被收入门中,至今还在闭关修行。”
耿光令道:“此事传出之后,便有不少散数修士闻风而至,想要复现仙缘,颇是有些恼人。”
“奈何门中似是不意驱赶,也只能由他们去了。”
“原来如此。”郑简微微点头,却道:“这么说来,门中又添一位秀出后进,实在可喜。”
“上乘道基,自是可钦。”耿光令恭维道:“不过小弟觉得,还是师兄这等人物,才配称句秀出卓荦。”
“师弟谬赞了。”郑简哈哈一笑,“郑简又算什么卓荦之辈,莫说天下之大,就是山中同门,功行胜过我者,也逾五指之数。”
王尧在旁听着,不禁抬了抬头。
在他印象之中,郑简本来是个自信的人,尤其对于自己所擅的剑术,从来不让于人。
所以从郑简口中听见这样的话,无疑是极少见的,至少王尧记忆之中只有一次,而那已要追溯到他,两度败在轻鸿剑手下之时。
“难道,师兄已被磨去锐气?”可是王尧注目郑简,从他神态之中,却瞧出来一种平静。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似乎郑简确实变了,他虽自谦,却无自嘲,他是真的觉得,天下之大,天才无数,自己只是其中最最寻常的一员——
但这并不妨碍,他走自己的路。
于是王尧便又生出一念:“难道,师兄已找到了师父说的剑心?”
王尧心中游思,其余几人说话却没停下,听闻郑简之言,崔奇当即便道:“师兄何必如此自谦?”
“天下之大,修道天才确不胜数,但如师兄一般,能够名列四字评又有多少?”
“师弟莫不是在奚落为兄?”郑简打趣道:“我在妙一字末,可仅仅呆了一年,便又被人赶超。”
崔奇却真觉得,能在妙一字末呆上一年,已经极了不得。
这些年来,每至更岁,四字评都会变动,有些名字稳坐不动,有些名字却进进出出——
如此便差了么?不,修行之人,逆水行舟,每时,每刻,每分,不知多少人在向上争渡,你若慢了一步,自有快者居上,尤其对于这些修道天才而言,谁人修炼不是一日千里,日新月异?
能够登上妙一字末,已是同辈之中第一等的人物。
郑简闻言,不过笑笑,端起案上的杯,发觉其中泡着雪茶,却又放了下来。
他从腰间摘下一个酒壶,独自昂首饮了一口,这才笑道:“稀松成就,如何值得这般吹捧?”
“列入过一次妙字末位,便是第一等的人物,那若四榜在列,又该怎么揄扬?”
四榜在列!
道玄法妙,区区四字,但能悉数通晓的,已是极少之数,何况做到样样居上?
这样的人,以往也只应仙麟一人而已。
不过此时耿光令闻言,却下意识道:“师兄说的莫不是,许恒许师兄?”
郑简一笑,饮酒。
他早知道这位师弟乃是天纵奇才,许恒登上妙一字,列居玄一字的进境,他也一一看在眼中。
只是谁人又能想到,他竟又在短短三年之内,道业、法术,皆上青云,如今已是四榜在列,而且无一不居于前?
“不错。”郑简微笑道:“你们恐怕不曾见过,否则便知这位师弟,才是真正天人之姿。”
“确是如此。”崔奇不禁点了点头,应道:“当年许师兄回山,我正值守山门,有幸见过一面,确是风采玉立,天人养成。”
“原来许师弟早已回山了。”郑简略略一讶,崔奇便道:“正是。”
“不过许师兄回山之后,没过多久便闭关不出了。”
“欸,这便是你消息闭塞了。”耿光令道:“许师兄早已出关,曾在藏书阁、演法地都现过身哩。”
“哦?”郑简眉目微动,饮了几口酒后,却忽然道:“承蒙诸位师弟热情招待,我实十分欢喜。”
“不过,为兄才回山中,尚有许多事项待理,恐怕不能奉陪到底了。”
众人闻言,皆是讶然,不过郑简既如此说,总也不好强留,只得相送离席。
郑简在山门之中,自也有处极好道场,但他下了小镜峰来,却是没有回府之意,而把身躯一纵,便化玄光御起剑气,朝着一个熟悉的方向疾驰而去。
未久,便见一柱岩石呈现玉质的峰头进入视线,原来正是到了玉台峰了。
他朝峰头落去,轻车熟路找到许恒洞府,微一弹指,送入拜帖一封,只是等了片刻,却没传出回应。
“莫非师弟不在府中?”郑简有些可惜,正想择日再至,忽的有所感应,于是抬眼一望。
只见不远天中,乍现一点金光,旋即便有一道惊虹冲出风雪,遁至玉台峰上一转,化作一名髻簪乌木枝,身着宽道袍的年轻道人,朝他微微一笑:“郑师兄,久违了。”
此道除了许恒,自然不会再有他人。
久别经年,许恒器宇,一如往昔,身上气机变化,却是翻天覆地也似,竟叫郑简有种错觉,仿佛仰望雾隐云山,穷极目光也难照见全貌,凭虚而立,还可见得神窍之中,似有金焰一朵,隐隐摇曳。
不过他一开口,便打破了十数年沉积所至的生分,郑简闻言亦是一笑,拱手问道:“师弟这是才做完功课?”
“可算是吧。”许恒道:“我正尝试采取太阳之精,修炼真火。”
说话间,他神窍中的金焰之影,已经渐渐淡去。
“哦?”郑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常闻火法高深之士,能从日照中采得太阳之精修炼真火,原来许恒也已到了这一境界。
不过这是他人法术之秘,郑简没有追问,只是转过话题:“我也才到师弟府前,便遇师弟结束功课,倒是凑巧得很。”
许恒却哈哈一笑,说道:“如何能是凑巧?正因感应到了有人投贴,我才特意暂歇课业回返。”
“请。”说着,便将洞府大门启开,引着郑简入内。
郑简也不客套,随着许恒直入大厅入座,许恒知道他喜饮酒,因此也没上茶之意,只是可惜道:“如今府中无酒,却是只能怠慢师兄。”
郑简大手一挥,却道:“为兄身上,最不缺的便是好酒。”
说着,便从囊中取了一个冰壶,两只小盏出来,说道:“师弟可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哦?”许恒道:“莫不是琼浆玉液?”
“哈。”郑简笑道:“若是琼浆玉液,我可不愿分享,这是酒中仙高炎的火神酿!”
“酒中仙,火神酿?”许恒眼前一亮。
酒中仙高炎,也是传说中的奇人,八大散仙之一,传说他爱饮酒,也爱酿酒,当今世上许多赫赫有名的珍酿,都是出自他的手中。
不过想要从他手中求得珍酿,却非一件易事,除非是以同等美酒去换,否则便要替他做一件事,才能从他手中,求得美酒一壶。
许恒也没想到,郑简竟能有此机缘,一时来了兴致,便催促道:“如此,师兄还不快快斟来。”
郑简哈哈一笑,便把冰壶一倾,道了声:“请。”
此酒唤作火神酿,却以冰壶装着,斟来也似清水模样,瞧着实在不符其名。
许恒取过酒盏瞧了一眼,看不出来什么异处,便往口中一倒,却是不禁一震。
那清水模样的酒液一入喉中,登时化作万千火线,沿着经脉,深入骨髓,浸往体肤……横冲直撞也似,到达每个角落,纵使许恒道体之强,竟也觉得发热,足足过有三息,才渐恢复原状。
而在此之后,却有一股仿佛涓涓细流的温润力量,又从每处火线抵达的每一处中汩汩生出。
以他对身躯的掌控,顿时感觉出来,这股温流竟是有着,淬炼道体,滋养根骨,提升资质……种种神妙。
虽然许恒仙胎道骨,又只不过浅饮一口,效果也近眇乎于无,但也可见此酒之奇了。
“好酒。”许恒不禁赞道:“果然不愧酒中仙的珍酿。”
回首去望郑简,却见他还没饮下盏中的酒,只是双目微微睁大,满面惊奇。
“师弟这……”郑简摇了摇头:“你可知道我初饮此酿,醉了多久?”
许恒闻言,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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