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的车驾上,卢远望坐在居中的车内,绷着脸,不悲不喜。
他自十余岁参加科举,二十余岁入仕为官,官至工部侍郎,以他的出身与能力来说就算是到头了。
一直到后来女儿入宫为妃,才打开了新赛道,由此一跃成为当朝国丈,跻身朝堂第一排。
历经风雨近五十年,他见惯了朝中的人事更迭。
不知有多少人一朝发迹又转瞬落魄,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如今,他对于成败已经能看得开了。
可心情终究是好不起来的。
昨天所有的荣誉,都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又重走入风雨。
唉。
唯有一声长叹罢了。
其实正因为见惯了大起大落,他才会有那般野望,想要让卢家飞升,亲手将家族变成那样足以传承千年的世家。
唯有这样的世家,才永远不会输。
就像现在的梁辅国、宋知礼、齐昆仑……
他们背后都有无比深厚的底蕴,永远不会像自己一样一败涂地。即使输了,世家也可以很快捧起来一个和他们一样的门面。
可惜啊。
卢远望正内心怅然,忽地晃了一下,是车驾突然停住。
“怎么了?”前方车驾里,卢冠旭不悦地喝问道。
“老爷,前面……”车夫犹疑地说道。
卢远望掀开车帘,就见前方道上凸起的石块顶端,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枯瘦矮小的老者,穿一身破衣烂衫,头发灰黄稀疏,面色脏污,脸颊上有一团刺青。
看着像是乞丐,又似是黥面之人。
“老头儿,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拦路?”卢冠旭跳下车,上前喝问道。
他这已经是收敛很多了,换成以前的卢家少爷,可能直接派手下将这老头打一顿丢到路边。
老者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咕咚咚灌了两口,懒洋洋道:“怎么才来呀?”
“嗯?”卢冠旭顿时察觉不对。
对方好像是有备而来。
卢远望唤道:“冠旭,不要与他争执,我们绕路走。”
卢冠旭也早察觉不好,赶紧要返身上车。
可是一旁山壁又跳下来几个人,脚步很快,转眼就将卢家车队围住。
看上去有壮若蛮牛的大汉、有长发遮面的瘦子、有挑着扁担的货郎、还有撑着黑伞的老妪……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脸上都有一团乌黑刺青,似是曾经刺了字又抹去了。
卢家的护卫们也赶紧下车,将车驾团团护住,谨慎地盯着这些人。
卢远望供养奈何门多年,门主胡破甲也一直是他的贴身护卫,门下弟子同样追随效力卢家。
虽然胡破甲在昨日失踪,可奈何门剩下的弟子依旧感念卢家恩德,愿意护送他们至东洲老家再离开。
不得不说,虽然卢远望为了敛财害了不少人,可他在给钱这方面也确实很大方,着实交下了许多人。
见状不好,卢冠旭逃也似的回到车上,反倒是卢远望看这情况,不再想要离开,施施然走下了车来。
“我听闻梁辅国掌管刑部时,会将修为高强的死刑犯人偷偷留下来,将其招纳至自己麾下。这些人汇聚成一个组织,名叫‘刑徒’,只对他一人效忠,死心塌地。”卢远望悠然说道:“想必诸位就是吧。”
“梁公只会将我们这些身怀冤屈之人救下,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即使修为再高,也绝对不会姑息。”撑伞老妪平静地回答道。
卢远望所说不错,他们都是各负绝技的江湖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落狱,将要蒙冤而死。
梁辅国在调查清楚之后,会将这样的人暗中救下,收为己用,作为他自己一支藏在阴影中的势力。
在刑部多年积攒下来,如今这支势力已然十分强大。
“呵。”卢远望摇头,轻笑道:“可我已经败了,他让你们来杀我,未免坏了规矩。”
历来朝堂争斗,赢者通吃、败者退场。
除非是极为惨烈的斗争,否则第一排的大佬互相之间不会赶尽杀绝。
因为伱不知道来日自己会不会落得同样的下场,离开朝堂,政治生命结束也就够了,没必要再追着砍一刀。
给别人退路,也是给自己退路,这样双方都体面。
卢远望自觉自己与梁辅国没有斗到那个血海深仇的地步,他也从没想过报复,梁辅国不该有这么重的杀心。
“梁公猜到你会这么说了。”石头上坐着的老者说道,“梁公想对你说……像你这样祸国殃民的奸臣如果可以安稳退场,那朝堂百官只会觉得这是一种鼓励。所以为了九州胤朝的将来,卢国丈你非死不可。”
“而且……”
老者的声音逐渐阴厉,“从你贪污作恶的第一天起,就该做好全家死绝的准备才是。”
……
至此,卢远望终于明白了。
为何自己与梁辅国全无仇怨,他却盯着自己不放,非要将自己斗倒还赶尽杀绝。
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最好斗而已。
梁辅国他不是要打倒某一个敌人,他要的是颠覆整个官场,他要建立属于他的新规矩!
他终于明白这个人想干什么了。
这简直是疯狂。
明明出身世家,拥有自己最艳羡的资源与背景,他却想做打破这一切的事情。
“梁辅国……”卢远望又咬着牙念了一声,双目微闭,似乎艰难接受了自己将要殒命于此的真相,才又睁开眼。
“那你们杀我一个也就够了,放我身后的家人与护卫离开吧。”他近乎带着些许祈求,“他们在其中是无辜的。”
老者却只是冷笑着反问:“卢国丈,你以权谋私得来的钱财,他们没有得利吗?你草菅人命换来的地位,他们没有享受吗?”
“你们……”卢远望的目光骤然绝望。
话音未落,从他座下的大石旁又走出一人,体魄魁梧,卢远望也很熟悉。
赫然正是洪饮胜,他闪身出来,也喝问道:“卢远望,当初若是你杀了我,难道会放过我女儿吗?你那孙子想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当初他借着洪喜那厮,强掳民女、夺人清白、害人性命的事情,难道少做了?你家里从上到下,连一条狗都不可能无辜!”
见到他,卢远望好像彻底放弃了生的希望,哀声道:“既然你还活着,那胡破甲想必是死了。”
“哼。”洪饮胜冷笑一声,“让你失望了,国丈大人。当日入宫的根本不是我,左相大人要战胜你,也根本不需要我,只是用来迷惑你罢了。”
“我与他约定好,只要你死,我就会去投官认罪,为我以前为虎作伥的罪孽接受惩罚。”洪饮胜又继续说道:“今日我就是来做个见证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荒凉大道上的风骤然肃杀,最先发动的是撑伞老妪,她的黑伞骤然飞出。
这竟是一道法器,伞下有数百道黑金刻符,在她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此刻笼罩到车队顶上顿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在这片响声中,无数黑金斑斓的灵蛇喷涌而出,张开一口森寒毒牙与粗壮的身躯,缠绕撕咬每一名车队中的人员。
“啊——”惨叫声顿时响彻四野。
刑徒之中俱是高手,否则梁辅国也不会刻意招揽,而卢家最强的供奉已经折损在了宫里,剩下的这些护卫就有如待宰羔羊。
这些杀手做起最熟练的事情,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
片刻之后,黑车又缓缓出发,一路回到龙渊城。
沉默了一阵子后,陈素说道:“你当初跟我说,胤朝有三大患,贪官、宗室、世家,说你要为王朝拔疮。现在看来,还真是要一个个整治过去?”
梁辅国回道:“路远途难,唯有尽力而已。”
陈素投去一个敬佩的眼神,只说了四个字,“愿为臂助。”
梁岳则是以袖子笼着,递给了梁辅国一个条子。
梁辅国低头一看,是一张刑狱文书,应该是当时廖仲春批给梁岳的、准许他暂时外出。
福阳公主的案子早已完结,这张条子早就没用了才是。
可是梁辅国看着上面的字迹,又看了一眼梁岳,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小子,还真厉害。”
梁岳目光狡黠,没有出声,只是面露微笑。
陈素则是略有疑惑,“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梁辅国摇头,讳莫如深地说道:“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没错。”梁岳小声道,“秘密。”
陈素的目光狐疑,在二人身上游走,不由得问道:“我怎么越来越感觉你们两个像了?最近朝中有传言,说梁岳是你的私生子,该不会是真的吧?”
“胡说八道!”梁岳与梁辅国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张条子,上面是廖仲春的字迹。
而梁岳当初从甄常之遗物里翻出来了一封信,凶手没有找到,却被他找到了。
当梁岳看到廖仲春批的那张文书以后,忽然就明白了一切。
上面的字迹是一样的。
这一整场推倒工部的大戏,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梁辅国自导自演罢了。自己索求许久的甄常之案的凶手,也就在眼前。
真相就在这一场放声大笑中,随风散去。
早上好呀。
第一卷完结啦,两个多月没休息过,每天拉满,终于结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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