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如今各理生计,城中平静如昔,皆仰仗杨大人运筹得当,再有桐城县衙各位恪尽职守,方有如此圆满之局,老夫回去回到苏州,定然会将此间情形如实禀报张都爷。”
桐城南门外,马先生客气的对杨芳蚤一众人说着。
此次来送行的人不多,因为马先生虽然是巡抚衙门的人,但只是幕僚身份,按官面上来说,依然只是一个民而已。
所以杨芳蚤虽然客气,却也不宜大搞排场,否则被人得到风声,又要惹出事端。
“下官牧守无方,累得马先生千里奔波,实在惭愧。”
杨芳蚤虽然口说惭愧,但脸上的神情轻松。
前两日快班击杀汪国华,接着就抓了郑老和杜书手过堂,消息传出之后,城中微微喧嚣,随即便平静下来。
士绅那边在方孔炤分而击之下,没闹出大的动静,民乱定性的事情也就此了结。
连那南兵部提塘官,也发觉没有下手的机会,已经离开了桐城。
在原本的历史上,因为汪国华在押送过程中遭某缙绅家奴当街杀死,亲眼见证的百姓人数众多,很快传遍县城内外,民众对官府和士绅充满怀疑,桐城随时可能爆发更大的民乱。
士绅为了自保,不得不引入潘可大的池州兵入驻,这三百多军队到来后迅速稳定了局势,并在后来几年明末乱世中稳固了桐城的防御。
现在则因为庞雨的参与,用郑老和杜书手疏导了民愤,城中并未爆发大的动乱,所以潘可大的人马未能入驻桐城。
庞雨自然并不清楚这些变化,现在对他来说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得了平乱首功,知县、县丞都倚重于他,快班正在扩充之中,户房换成了关系紧密的唐为民,快班能得到充足的资金保障,而且他自己还得了一大笔脏银。
经过平乱之后,庞雨虽然在张国维、马先生这些人面前依然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但在桐城可谓是又有权又有钱,与以前那个二傻子不可同日而语了。
“庞班头领人擒杀汪国华,乱党为首之人一网打尽。”
马先生转向庞雨微笑着道,“上次张都爷派人来桐城传信,还专门问起庞班头一人孤胆剿平云际寺之事,老夫此次回去,定然要详细与都爷禀报。”
庞雨躬身道,“能得张都爷挂怀,小人诚惶诚恐。
张都爷掌管江南十府,没有马先生这样的大才在旁赞画,最近定然是又操劳了许多。
既想马先生去襄助张都爷,又怕马先生太过操劳了,小人这心里真是为难。”
他说罢又让出身后的何仙崖,对着马先生道,“这位便是擒杀汪国华的何仙崖,乃是我快班一名马快,听闻马先生今日要走,他非要跟来看看张都爷身边的人物。”
马先生仔细打量何仙崖几眼,怎么都不像个雄壮之士,多半只是庞雨的心腹,冒了别人的功而已。
周县丞也道,“杨大人都说请马先生在桐城盘亘些日子,下官也好陪大人游览附近盛景,先生却要忙着回苏州,也是咱们这桐城偏僻地方,比不得苏州繁盛。”
马先生摇头笑道,“周大人就不要拿话架着小民了,此次桐城县衙能让乱事平静了结,已是皆大欢喜,然则总还有些首尾还要各位费时费力,马某也要回去复命,不敢再叨扰各位。”
大家又一番客气后,马先生离开路边的凉亭,与众人一一道别。
这里的人都给马先生表示过心意,毕竟人家是巡抚衙门的人,又是张国维的心腹,能有这机会搭上点关系,就算是走了大运了。
庞雨自然也少不了,不过他只送了二百两,在衙门中不算多也不算少。
唐为民也在送行的人之中,就庞雨所知,唐为民也给马先生送了一份仪金,具体是多少不知道,但唐为民刚给了赵司吏五百两的顶首银,还能有钱送仪金,也让庞雨刮目相看,不过想起袁仓子几年都捞了两三百两,庞雨也就释然了。
马先生仍是骑马,旁边两个小厮斥候着他要上马时,后面一阵蹄声传来。
庞雨回头看去,却是阮大铖骑着马从南门出来。
让庞雨吃惊的是,阮大铖策马之时看得出骑术还很不错。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显然阮大铖不是碰巧此时到来,就是不知他如何得知了消息。
阮大铖先见了两个官员,杨芳蚤和周县丞都只是颔首致意,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与阮大铖搭话。
阮大铖接着又跟庞雨打了招呼,庞雨见到阮大铖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收了阮大铖三百两的银票。
他是把阮大铖写入了申详的,而且不算是编造,因为阮大铖确实曾经捐了一千三百两银子给王公弼作为开拔银,对平乱是有功的。
但最后定稿的时候被马先生删了,其他的士绅名字都是按庞雨所写一字未改,包括有两个秀才其实没出任何力,因为方孔炤的要求,也在后面位置列了一个名字,唯独就阮大铖这个出了力的被删了。
庞雨也无可奈何,因为县衙没有一个人帮着阮大铖说话,似乎大家都是既不想亲近他,又不想得罪他,最好是不沾一点关系最好。
“原来是马先生,正巧阮某也要去安庆拜访王道台,可与马先生同路。”
马先生没想到阮大铖从何处得了消息,他自然是不愿意和阮大铖同路的,因为阮大铖是钦定逆案中确认的阉党,而张国维是钱谦益的学生,在应天执政是依托于东林一系的支持,万不敢与阮大铖扯上关系。
“阮先生请便,这官道大家都走得,马某自然不能阻止阮先生走官道,请阮先生先行。”
阮大铖对马先生言语中的拒绝毫不在意,继续对马先生道,“此去安庆要两日路程,路途中阮某还可向马先生介绍些桐城旧事。”
一场好好的送别,被阮大铖的出现弄得气氛尴尬,马先生不便继续停留,只得与众人拱手道别,然后上马往南面官道而去。
杨芳蚤等人匆匆离开,阮大铖回头对庞雨道,“庞班头勿忘了那约定,待阮某回来,同去我中江社一聚。”
他说罢一夹马腹,带着一个家仆跟着马先生去了。
唐为民看着阮大铖的背影摇摇头,“方孔炤虽也想复起,但人家有个读书人的操守。
这阮大铖…真是丢桐城士林的脸面。”
庞雨知道唐为民所说的意思,其实方孔炤等人也去了安庆府,后面可能还要去苏州活动,以便充分利用这次桐城民变平乱的效应,为他们的复起作铺垫。
但这些都是官场常态,方孔炤一向名声也好,大家看来都是合理的,而且方孔炤也确实在平乱中出了大力,所以没人觉得不妥。
阮大铖最大的问题就是那顶阉党的帽子,没人愿意招惹他,而他似乎并没有这个觉悟,总是在各处凑热闹,唯恐哪里少了他,自然更招人嫌弃。
两人一起往城内走去,唐为民边走边道,“他叫你去中江社,恐怕是有所图谋,庞小弟还要小心些。”
庞雨奇怪的道,“他能图我些什么,我只是一个班头,说到底还是个衙役。”
“便是庞小弟这平乱的名声,他看天下纷乱,一直想以论兵复起,所以结社扩展名声。
他那中江社中,除了他之外,还有潘次鲁,潘次鲁的爹是潘汝祯,也是个阉党。”
“怎地这么多阉党。”
唐为民笑道,“潘次鲁还是方以智的岳丈,但方以智却是复社的人,所以那中江社原本便是一潭浆糊,你搅进去容易,出来便不易洗干净手脚。”
庞雨笑笑不置可否,自己一个衙役,还搅不了读书人的事情,最多是凑个热闹罢了。
还未等他开口,唐为民突然拉着他往一个巷口转进去。
“唐大人你这是干啥?
衙门是往北。”
唐为民也不解释,顺着巷子往里走,微笑着走到一个院落前,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
庞雨满腹疑惑的跟进去,这是院落的外进,比一般人家稍宽一些,但外进也布设了鱼池假山,显得清幽典雅。
唐为民看着庞雨道,“庞兄弟啊,不是我说你。”
庞雨奇怪道:“我怎地了?”
“昨日我专程去了宜民门,才知道庞小弟还住在铺面之内,如何配得上庞兄弟如此人杰。
这个宅子就在洪家巷,出门就是清风市,可谓闹中取静,以前是刘秀才的外宅,民乱之后据说去了安庆,唐某便入了手,就当唐某恭贺庞小弟高升班头,还请庞小弟不要嫌弃。”
庞雨偏头四处看看,确实比自己那药铺好多了,他也不跟唐为民客气,拱拱手道,“那谢过唐大人了,待唐大人正式升任司吏,小人也要表示一下心意。”
唐为民递过房契之后哈哈笑道,“托了庞小弟的福,明日为兄便要出发到巡按衙门办顶首,回来之后再与庞小弟同庆。”
……下午时分,庞雨独坐桐城县衙的戒石亭中,堂前桥下流水潺潺,当庞雨静心去听的时候,觉得这个平日喧嚣的名利场倒有了些诗意。
庞雨今晚依然在县衙住,民乱的事情已经平息。
他打算明日把父母接回来,就直接住到那新宅子里去。
大堂之中依然喧嚣,一名仵作从刑房出来,手中提着汪国华的人头。
刑房点验完毕之后,由仵作将尸身缝合,大概会交给家属安葬。
接着一阵吵闹声之后,蒋国用被一群人从刑房拖出来,他大声叫骂着,被拖着经堂前桥往仪门外去了。
吴大壮那小舅子张代文也在其中,他对着蒋国用一路踢打,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刑房出了杜书手的事情之后,被杨芳蚤一通痛骂,接着刑房司吏就开始整顿,整顿的结果,就是又发现了一个坏人,得罪了衙门所有人的蒋国用毫无疑问的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整个衙门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
今日就是刑房开除他的时候,庞雨看到拖蒋国用出去的人,都是民乱时不敢来衙门当值的人,而当时天天按时上班的蒋国用,却被他们赶出了衙门。
另一边的户房门口人来人往,各房的人都在求见唐为民,因为确实所有部门都有求于户房,唐为民如今是炽手可热的人物。
庞雨看到王大壮也排在外边,正焦急的转来转去。
何仙崖则在兵房内,从庞雨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从窗口看到何仙崖的侧影。
庞雨虽然听不到,但知道何仙崖正在跟兵房商量常例银的事情,以前兵房的常例银,有一部分是从快班收的,现在庞雨自然想改一改,让何仙崖先打个前站。
“庞小友今日还在衙门里住?”
庞雨回头一看,却是阴阳官谭先生来了。
两人最近同在衙门中住宿,倒是经常见面。
“正是,但再过两日,便要回家住了。”
庞雨请谭先生一起在亭中坐了。
谭先生仔细看看庞雨道,“庞班头平乱之后,言行更见沉稳了,与从前可谓天壤之别。”
庞雨摇头笑道,“沉稳也没啥趣味,还是游戏人间的乐趣大些,可有些事情由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事,就成了什么样的人。
其实有时我也挺羡慕谭大人,每日研究自己的学问,不与人交恶。”
谭先生摆手道,“哪里是什么学问,就是求生的饭碗而已。”
庞雨突然转头看着谭先生饶有兴趣的道,“谭先生能否把这阴阳的学问指点一下小人。”
谭先生沉默片刻后道,“那咱们说些易懂的,天时论之,日出为阳日落为阴;地势论之,山北为阴山南为阳;人家论之,夫君为阳妻妾为阴。
凡世间之事物,皆不脱阴阳之理,庞小弟当日说,兴一利必生一弊,得失也是阴阳。”
庞雨看着戒石上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偏头问道,“那若是按衙门算呢?
何为阴何为阳?”
谭先生压低声音道:“衙门论之,大堂为阳后堂为阴;大堂上都是秉公办理,走后门入后堂,就看银子人情办理。
最大的衙门是朝堂,朝堂之上阁老尚书为阳,言官御史为阴,皇上盼着他们阴阳制衡,不要一家独大。”
庞雨失笑道,“那单论一人又如何分阴阳?”
谭先生停顿一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人又何能例外。
只是人的阴时阳不好分辨,因人心不可见。
阳为利人阴为利己,示阳于口而藏阴于行,人前大义凛然,人后蝇营狗苟。
滚滚红尘大千世界,衣食所需子女所累名望所困,随大流易而独醒难,出言辞易而践行难,真真假假阴阳难辨,虽一生未必能识一人真心,不到天崩地裂生死关头,即本人也难以见本心之真假,人之阴阳最难明也,却不是没有。”
“谭先生这么说来,也有些道理,那些得道高僧,数十年清心寡欲,实为要去除人心之中的阴。”
谭先生却摇头,“只有阳自然也没法得道,高僧要参的是禅,不能光去阴,最好是参得既无阴也无阳,归于混沌才算悟了禅。
大人们四书五经,才是要去阴留阳,成孔丘一般圣人,浑无一丝缺陷。
至于成效如何,见仁见智。
但谭某觉得,真要是只有阳了,那便不是个人了。
咱们凡夫俗子,比不得高僧,也比不得各位大人,总是有阳有阴,弄个阴阳调和风和日丽才是正途。”
庞雨看着唐为民门前那一群人,点点头笑道,“那我此次平乱之功,又如何算阴阳?”
谭先生站起来微笑道,“那就有庞小弟自己才算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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